第25章 迷情(2)

须臾后褚绍胳膊底下夹着正呜咽挣扎的銮铃回来了,柏姜已经面色如常,仍坐在碳炉对面。

銮铃四脚朝天,褚绍在它屁股毛上拍一把,便有簌簌的雪珠子洒落下来。

“不听话还有理了?不许叫。”

銮铃很委屈地把耳朵也一并耷拉下来了。

柏姜看得理亏:“原是我不该去开窗,你骂她做什么。”

褚绍便再不说话了,只拿干巾将銮铃囫囵擦一遍,放它一边窝着去了:“改日叫含微来洗。”

柏姜捧着杯子,看褚绍把銮铃小心地放到小竹床上:“你何时养得?这样宝贝?”

“她娘从前在北疆跟着我,后来我一条腿受伤,陷在泥里,是她娘怀着它救了我一命。后来染了病,死了,生下来的一窝小狗崽子也就只活了这一个。”

怪道能养得这般无法无天。

“吃。”

褚绍净了手,回来坐好。

柏姜接过来,手里慢慢撕着饼皮,忽然讲:“我五岁就被掳到北境来了,幼时的教养规矩都忘却了,只记得怎么跟野狗抢食,怎么打架的时候把人伤得不露痕迹又叫他疼的不轻。小时候被姑母收养后好久都改不过来,看见谁都觉得是要来害我,连姐姐也不例外。”

她笑:“我当时真是欺负她欺负得不轻。”

褚绍也哼笑着:“你那霸王样子,你姐姐遇见你也是倒霉。”

柏姜直觉不对:“你见过?”

褚绍接的很流利:“嗯,见过,不过你不爱搭理我。”

喔,那大致是遇到姑母前。

她初入宫时只是驯马的女使,最低贱的那种,遭一些品级高些的宫人欺负,当时她只是随着长官进宫两天,被叮嘱了不许惹事,她便装好欺负的样子,忍两天也就过去了,谁知褚绍却来救她,结果后来被欺负得更狠了,她便忍无可忍,很凶残地打了回去。

“侯爷记仇啊?有什么可记的,再多的仇你后来不也报回来了?”

柏姜轻描淡写地提起往事:“哦,怪道当时我多殷勤你都不愿理我呢,送点什么好物隔日便扔了,我还以为是我见识短浅,送的东西入不得东宫太子的眼,原来你是早知道我的真面目。”

在姑母膝下金尊玉贵地养了那么多年,她也是有脾气的,当时去靠近东宫太子,私下里遭了不知多少冷眼。褚绍成日里推拒,往先一起玩的名门贵女挨着个地冷嘲热讽,她最终还是咽下诸多心酸,扬着一张笑脸,去讨好褚绍。

说到底不过是买卖一桩,还是她强买强卖,她不去做这桩生意了合情合理。怎么褚绍被贬了就有理起来,成日里怨她恨她,又不是她贬的!

褚绍又不言语了,只是一味拿拨火钳去翻那碳火,须臾起身,晃到了里间,旋即手里拿了一只小木盒出来。

柏姜打开那盒子,赫然是那夜被褚绍丢进草坑里的赤金臂钏。

当中的红宝裂了缝,褚绍重新在里头镶了金,蜿蜒如沙漠里吐着信子的一条响尾蛇。

褚绍抬起眼皮又很快垂下,自顾自仰头灌了一碗酒:“免得那小丫头片子成日里骂我吝啬穷酸。”

柏姜指甲“嗒嗒”敲着盒子,褚绍喝着酒不言语,稍顷柏姜屈指在盒盖上敲一下:“阿充骂你是轻的,我送了多少,你只回这一个。不过多谢侯爷,带了许多年,骤然拿下来还觉得空落落的。”

“你常日带着?”

柏姜摩挲着臂钏上的纹理,褚绍没听到回答进而温声逼问:“太后娘娘见过的好物不少吧?”

“当年送出去多少好物只收了这一件回礼,不得好好收着么?看看我这乡野丫头的眼光和皇亲贵胄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学学,别日后露了怯。”

“学到了么?”褚绍举起杯,朝柏姜抬了抬。

“学到了,”

柏姜也学他的样子干了酒,还是辣,她忍着喉间的灼痛道:

“没什么不同。乡野丫头成了太后,东宫太子也有朝一日成了平头百姓,可见这高低贵贱都是虚的,谁讨了那龙位上的人高兴谁就是好的。越是在位高者前奴颜婢膝越是在外头趾高气扬,不过是窝囊气受够了罢了。”

褚绍抵着酒杯,低低地笑起来,肩膀抖得不成样子,再抬起眼来时,眼底便沾了红,柏姜看着他与他一起笑。

柏姜笑够了抚着那红宝上那金镶的裂痕道:“说来惭愧,你易容倒很好,教我当着原主的面儿掏出来这东西,丢了这样大的颜面。”

“我还是个小兵时在北疆有时会潜到铁夷人部落里去探听消息,铁夷人大都深目高鼻比我们还要夸张,不用这东西不行。”

“所以你会说铁夷话?”

柏姜觉得肚腹里热意涌上来,人也飘飘然起来,听见什么都高兴,都好奇,于是她托着腮问起来。

“会。”

柏姜兴致勃勃:“那说一个听听?”

“般如。”

褚绍嘴里冒出了个十分奇怪的发音,和汉话相差甚远。

“什么意思?”

褚绍挑一下眉毛,再不说话了。

柏姜皱起脸,探身拿过拨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碳,唤道:“褚绍。”

褚绍神色十分坦然,云淡风轻伸手便要徒手去抓那碳,柏姜疯不过他,便悻悻地把拨火钳放下了。

她没滋没味地喝了口酒:“哦,我知道了,你骂我呢。”

“嗯,你便这样想吧。”

“你骂我我也得那样干,我不后悔。”

柏姜絮絮地说道:

“头先建元帝皇位坐不稳,我姑母在背后出谋划策,说是功比XX也不为过,可他老了老了人就糊涂起来,连教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姑侄俩当日骤然禁足长秋宫,每日在宫里等死,费了多大的气力才为自己谋到了慈安寺?说些伤你心的话,褚绍,贺兰褚,我比你幸运,我姑母尚在,还有姐妹要护,没道理为了一个成日不给我好脸色还遭了贬黜的废太子赔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褚绍眼底血丝遍布,看着柏姜垂着脑袋反反复复地说“不可以”,漠然抬手放在心口处,语调平平道:“嗯,你伤得我心好痛。”

柏姜听他不伦不类的控诉,“嘿嘿”笑了两声。

继而屋里静默下来,煮沸的马奶酒在銮铃有节奏的呼噜声中激烈地冒着泡。

柏姜忽而醒来,眼神清亮去摸褚绍的脸,被他一手掌住:“做什么?”

“人皮面具带一次烧得皮肤好痛,你说常常戴,怎么容颜不损呢?”

“叔父疼我,受伤了常给我塞药。”

“哦,别人带一次面具呲牙咧嘴疼三天,你倒偷摸躲起来擦香。真娇贵。”

柏姜很不满地撇嘴,褚绍被流放出京当日,姐姐正怀孕,胎像不好,病痛非常,姑母原打算杀了褚绍永绝后患,还是她良心作祟偷跑出去,央陈午给她上了人皮面具,去流放队伍里撕扯痴缠褚绍,才叫人没法下手。

回来之后面皮红肿,又痒又痛,还要被姑母罚跪。

当时只知道褚绍流放北疆,不可能再回来,谁知这厮竟在军中攀升地那样快。

柏姜想得气哼哼的,耳边突然响起褚绍探究的声音:“你如何知道人皮面具戴上不舒适的?”

她脑中“菪”一声,警钟大作,忙扯道:“阿午会啊,后来我看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都要毁容了,便再不让她弄这劳什子了。”

“哦。”褚绍半信半疑的。

柏姜忙扯开话头:“你上回骗我的那张脸,可还在?拿来给哀家看看。”

“看他做什么?”褚绍不去。

“哀家看它长长教训。你拿不拿?”

柏姜声音尾调高高地扬起来,是她少时的霸王样子,褚绍无法,起身推开门:“工具在厢房堆着,还请娘娘去架子上拿那个羊皮箱笼,面具都在里头。”

闻言,柏姜起身到那博古架前,羊皮箱笼不少,挤挤挨挨地占了一排,柏姜挨个掀过,也有的落了锁,终于找见褚绍所说的那只,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不同容貌的面具,柏姜要将它抱下来,试了下,没抱动。

她喝了酒,脑子也轴的很,皱着眉头硬要把那箱笼一整个儿地拿下来。

博古架一晃、又一晃。

“哗——”

抱是抱出来了,旁边连着的两个箱笼一并被拖带下来,散下一地落花流水,惊得銮铃从睡梦中醒来,惊异地吠叫起来。

柏姜愣在原地,瞧那一地散碎琳琅,一动不动。

玉如意、珊瑚串,杜若香囊同心结,坠了十二瑞兽的蹀躞带,镶着昆仑美玉的皮抹额……零零碎碎都是自己年少时抬着一张笑脸殷殷送去又消失无踪的玩意儿。

柏姜看向那滚翻在地的箱笼,里头最底下垫着一大沓洒金纸,抄着自己已经记不清的酸诗。

“不是丢了么?”

柏姜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身去捡,却不想香囊日久,一个不小心就裂了缝,肚腹里簌簌掉出些香花残叶来。

“我没丢。”

柏姜被身后突然的声音唬得站起身,无措地望向闻声赶来的褚绍。

他倚在门框上,身后是满天的鹅毛大雪。

柏姜“啊?”一声,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褚绍转身合上门扇,踏过一地狼籍从容走至她眼前,微微加重了语气:

“我说我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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