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暖,贺兰钰的遗体拖不得,定在三日后于庆阳宫发丧,自然,前不久那两份遗诏,也该有个结果。
柏姜被褚绍的私卫护送回庆阳宫去,一路上严防死守,不教柏姜有一丝脱逃的机会。
贺兰钰的尸体仍停在华照殿,外头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披着白布的官员贵戚,柏姜乘一顶小轿,被送入了一旁的偏殿等候。
路过时柏姜悄悄掀起帘子瞧了一眼,前院里汉胡两族官员相向而立,谁也不理谁。汉姓的官员大都出自名门世家,端的是世代簪缨,不肯露出一点俯就姿态,贺兰族的就不同了,为首的达溪翰声粗气壮,一派趾高气扬。
绸幄掀起,一双手伸到眼前,柏姜扶住,弯腰踏出轿外,才看清手的主人。
正是褚绍,他貌似谦恭地握着柏姜的手:
“娘娘万安。”
因着昨日那缕银发,柏姜面色不虞,将要把手抽回来却被褚绍牢牢握住,身子一歪,褚绍顺势扶上来:“今日先帝发丧,娘娘也不要太过悲伤,保重啊。”
周遭都是宫人,柏姜按捺住脾气,直到到了偏殿内才将他撇在一旁。
褚绍也终于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谦恭模样,拿手帕净了手,自顾自从小碟里拿了一块云片糕,递到柏姜面前。
“生气了?”
“哀家有什么可生气的,这身家性命统统窝在王爷手里呢。”
“既然如此,懿旨呢?”
“王爷手眼通天,自己下吧。”
闻言,褚绍点点头,将糕点投入自己口中:“娘娘看这守军如何?臣辛苦操劳了一夜呢,将这庆阳宫团团围住,无论发生何事,保准一丝水花也翻不出。”
他踱步到门口:“娘娘再想想,陈充那丫头臣给带过来了,你主仆二人想想前程,不要赌气。含微就在外头候着,现在下旨也来得及,否则……娘娘别后悔就成。”
“娘娘!”
褚绍甫一出殿门,便有一个矮矮的身影朝自己扑过来,是阿充。
几日不见,阿充抱着自己激动地要哭,柏姜捧着她的脸仔细一瞧,脸颊肉消了不少,定然是吃苦了。
“褚绍找过你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他打你了?”
柏姜焦心不已,一叠声地问。
阿充含着一包眼泪,摇了摇头:“没有,他一开始是凶得很,我急了,骂他成日里总是逼迫娘娘,害得您都瘦了,他便又不说话了。后来我跪下求他,无论如何也把我带过去陪着娘娘,他不答应,最后说让我递个信物给宫里,聊表慰藉。”
……
“娘娘、娘娘?”
柏姜被阿充摇着,猛地回过神来:“嗯……”
她定了定神:“锦绡去寺里找你了吗?卢家人去找你取钥匙了吗?”
“今晨卢家派了人到寺里,我一夜不敢入睡,赶着就把钥匙送过去了,这是那人留下的信物。”
阿充擦干泪,用手帕子擦干净手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玉佩,柏姜看过后心方安定下来,那玉卢家子嗣代代相传,见玉如见人,做不得假。
“娘娘,那里头是什么东西?”
“是宋阿濡临死前的一部分口供,他哀家去狱里审他时没有旁人,只带了阿湲在旁边记录口供,走前她拉着宋阿濡的手蘸着他身上的血按了手印,因里头提及的事关重大,阿湲提议锁在匣子里,钥匙我们自己留着。”
宋阿濡的手小,右手小拇指比寻常人短了一截,这事世人皆知,时常偷偷拿它取笑。
“娘娘要把宋阿濡的话公之于众吗?可里头……”
阿充急得又挤出几滴眼泪,口供里头提到的可不止是褚绍一人啊。
柏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小声些,阿湲听到那些话当即又抄录了一份,把小六摘了出去,两份口供,一份哀家贴身放着,另一份放在廷尉寺里。”
这是背水一战,不管褚绍想用什么办法称帝,他都先得证明自己是建元帝的儿子。
“哦……那娘娘怎么不自己留着呢?事成了可是大功一件,现在却平白让给卢家人了。”
阿充不急了,小手扶住柏姜的胳膊,嘟嘟囔囔地抱怨。
“有些事,卢家人能办,哀家却不能办。”
往前她急于出头,已经太过扎眼了,胡汉两族都对外戚敏感的紧,她这个出来兴风作浪的太后一旦扳倒了褚绍,下一个死的就得是她自己。
卢毓林是廷尉卿,宋阿濡及其党徒的审理都经他一手操办,且他又是卢家未来的掌家人,无论如何都由他来办最好。
柏姜扶着阿充的手出现在百官面前时,空中浓云翻滚,晦暗不明,阴风阵阵,扑来浓烈的高良姜与花椒香气。
卢毓林身在百官之中,遥遥抬起头冲她微微颔首,柏姜扫开眼,看见褚绍正在一旁沉沉地盯着她。
她终于没有下旨,柏姜撇开眼,无悲无喜地跪坐在一旁。
抬首望去,贺兰钰的梓棺正停在大殿中央,外头高台上架着由沉香木层层累叠起的柴塔,塔前巫师阖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两边预报鼓吹共百人,哀乐震天,和着下头百官一片恸哭之声。
巫师骤然跃起,淋了桐油的柴塔上随之冒出大火,有宫人从大殿中列队而来,将贺兰钰生前所用衣冠几具投入熊熊大火中。
柏姜初时心中无波无澜,只是缄默地看着那些眼熟的衣料在火焰里扑散,稍顷便化为灰烬,直到有宫人抬出了那把琴。
烈焰一旦遇上上好的木料,燃烧地愈加凶猛,火光冲天,照得天地通红一片。
柏姜想起那琴最后的绝响,不由得戚戚然落下泪来。
乐声止,褚绍一身缟衣,在众目睽睽下登上高台。
柏姜收起心中悲戚,挺直了背。
“真假遗诏之事,昨日已见分晓,本王特择今日于先帝灵柩前布告百官。”
身后卢毓林高声叫到:“臣……”
褚绍不加理会,悍声道:
“先帝临终前亲笔遗诏,着皇六弟祎,聪慧仁孝,素彰厚德,着继位于柩前,继先皇之遗志。”
褚绍话音不停:“摄政王褚绍,朕素所亲信、忠诚勤勉,今命其为辅政大臣,即日起行监国理政之职,以安社稷。昭告天下,咸使听闻!”
天诏一般,他话音刚落,便有“轰隆”一声爆雷,一道白光劈过阴沉的天空,直直击在庆阳宫大殿屋顶上。
卢毓林义正辞严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褚绍堵在了喉咙口,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最前头的柏姜。
柏姜更是震惊不已,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前头面色肃然的褚绍。
“王爷——”
身后有人咋咋呼呼地出声,是达溪翰。
“达溪氏长子翰,你可知罪?”
达溪翰瞪着铜铃大的双眼:“臣不知有何罪!”
“前夜达溪氏三子恒秘密入宫,告发其长兄结党营私,蓄意矫诏,意在祸乱朝纲,以谋私利!”
“褚绍——”
“臣附议!”
卢家家主年过八十依旧声如洪钟,卢毓林虽然一头雾水,还是急忙跪行上前,搀扶住他爷爷:
“先帝驾崩,全国上下举丧三日,可达溪翰不顾先帝尸骨未寒,竟去青楼楚馆宴饮作乐,甚至大打出手,有辱我朝官威。”
“达溪翰常在烟花之地大放厥词,对先帝不敬!”
“达溪翰时常口出狂言,直说对朝廷不满!”
……
天空最后一丝日光也被浓云遮蔽住,众官站在一片阴翳里,吵嚷声喧天。
墙倒众人推,达溪翰件周遭全起而攻之,气得眉头倒竖,竟然当场指着褚绍大骂出口,被褚绍派兵拿下。
柏姜没想到两方夹击之下,褚绍居然早有预料一般金蝉脱壳,将矛头都转移到了达溪翰的身上。
贺兰钰丧仪当日,庆阳宫大闹一场。
台上褚绍从容不迫,坐山观虎;台下百官唇枪舌剑,群情激昂,无一人发现贺兰钰棺椁前的柴塔在何时熄灭了火光,只袅袅地冒着青烟。
柏姜听着耳边吵嚷,只觉得荒谬。
吵了半日,众官散去,天空终于爆开一声滚雷,压抑了一整日的浓云终于坍塌,大雨倾盆,冲刷干净庆阳宫前发生的一切痕迹。
入夜,雨停。
柏姜仍是太后,被谒者导引着,换了平日常穿的服制,重新梳洗,乘步辇送回了长乐宫。
从庆阳宫重回铜城皇宫,柏姜坐在轿辇上,外头夜雾弥漫,那夜出逃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轿辇脚程快些,没过多时,柏姜下了车驾,却怔愣在原地——
仿佛她不曾被囚禁过一般,长乐宫灯火通明,宫人洒扫井井有条,阿充懵然无知,只有柏姜越来越觉得一切平静、正常地诡异。
她扶着阿充的手来到寝殿,宫室中春日里也烧了熏笼,香炉里重新焚了苏合香,温暖如春。
无论如何,这也不该是先帝丧仪当日的景象。
有女官在阿充耳边说了什么,阿充告罪离去,只留柏姜一人在殿中。
她心头不安愈盛——寝殿的方向,帘幕低垂,似乎早就在等她入内。
帐幄一重重打开,褚绍一身吉服撑着膝头正笑吟吟坐在榻上。
柏姜止住脚步,见他好脾气地伸来一只手:
“阿姜,你与皇位,我总得有一个吧?”
啊啊啊啊又晚了,键盘要冒火星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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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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