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姝颜脸上一惊，但极快，便恢复正常。她转身关好窗牖，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玲珑身边坐下。

玲珑目光一直盯着纪姝颜，见状不由奇怪，“娘子，我说府里人找你都找疯了，你没听到吗？”

纪姝颜神色如常地拉开旁边榻上的暗格，拿出里面的药瓶给手腕上药，“听到了。”

玲珑错愕瞪眼，“听到了你还这么淡定？”

纪姝颜斜她一眼，语气还是淡淡，“若真是出了事，你早就不是安安静静坐在这儿跟我咋呼了。”

玲珑双目嗔住，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么，要真是“找疯了”，自己哪儿还能安安稳稳在这儿坐着。

真没劲儿，果然骗不到娘子！

失望的她泄了气，嘴巴一噘，双肩跟着耷拉下来。

纪姝颜扯开红布，将白色的药粉倒到右手的伤口上，“说吧，今日都有谁来找我了？”

被问的玲珑提起精神，扳着手指道，“三娘子、夫人、还有轩园里的那位，”她嫌弃地嘟嘴，“手上拎着两包糕点，说是要感谢娘子上次送他糕点，他尝过非常美味，今日他伤好了，特意出门找到娘子所说的糕点铺子，买了回来，送来一份给娘子尝尝。”

玲珑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开口，说完还捂着胸口做了个恶心的动作。

纪姝颜瞅她一眼，被她逗笑，“糕点嗳，不是你最爱吃的么，怎么这么嫌弃？”

“切，垃圾人送的东西，我才懒得吃！”

她抬手指指原处桌上的两包糕，

“我接了糕点，然后就扯了个谎，说娘子在午睡，把人给挡回去了。”

这理由基本没什么问题，秦天翰再色胆包天，也不好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她在安寝的卧室。

纪姝颜点点头，又问，“夫人和三娘子呢，她们来找我是做什么？”

“夫人找娘子是因为小郎君闹脾气不肯吃饭，想叫您过去哄哄，我说您有些不舒服在休息，夫人的人就走了。”

“三娘子则是派人过来询问娘子要不要去成衣铺子，好像是大房那边已经在准备大娘子的嫁妆单子，要去成衣坊裁些新衣裳，所以特意过来问问娘子，要不要一起去，顺便裁些冬衣。”

秦露的冬衣不合身，纪姝颜跟秦露上次解释一番后就送回去了。所以，她如今手上仍然只有秦霜给的那两套旧衣，以及自己前段时间亲手缝的一套素色冬装。

纪姝颜并不太在乎衣裳新旧，依她自己，这三套冬衣过冬就够了。

可她如今寄居秦府，又近年底，免不得会见一些外客，不说别的，就说秦霜和曹威定在腊八那日的定亲宴，据说就要好好大办一场，她总不能在这种大喜的日子，继续穿的太素或者太旧。

想必秦露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才特意好心过来询问一声。毕竟像秦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若是去成衣铺子置办嫁妆，肯定是个大单子，对方铺子肯定会派最好的绣娘缝制。自己若是能跟她们一起裁衣，不管是价钱，还是做工，肯定都是极划算的。

纪姝颜收回思绪，问，“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我之前都回了其他人说您不舒服在休息，还能怎么回啊，只能说一样的话呗，哪知道......哪知道，”玲珑声音越来越小，“三娘子后来还专门来了一趟。”

已经擦好药的纪姝颜将药瓶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扭头，目光犀利地望向玲珑，“三娘子亲自过来了？”

玲珑声音细若蚊吟，“可不是么......”

“她进屋了？”

“那倒没有，”玲珑连忙摆手，“不过，三娘子是听说娘子不舒服，特意来看娘子的，我实在拦不住，只好跟她实话实说，娘子不在屋里。”

......这跟进屋了发现自己不在，有什么区别！

纪姝颜气倒，重重喘了一口大气。问，“那她就没问我去哪儿了？”

“问了啊.....可我不是也不知道么。”

玲珑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一眼眉毛竖起的纪姝颜，轻声道。

“所以我只好随口扯了个谎，说老爷的冥诞快到了，娘子去寺里给老爷点长明灯了，因为不想惊动府里人，所以才谎称不舒服在屋里休息。”

纪姝颜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哽住，就那么突然定在那儿了。

玲珑知道纪崇山对于纪姝颜意义重大，所以刚才说完就小心地看了一眼纪姝颜，见她整个人恍似僵住，更是心头一跳，连忙收手拽着她的衣袖晃道，“娘子我知道错了，我也不是故意要拿老爷当借口的，只是当时三娘子急着要去见你，我怕她冲进屋子后，发现你不在，更不好解释，才情急之下想出这么个理由的。”

纪姝颜袖口被扯动，耳边也是玲珑隐带哭腔的哀求，她终于回神，望向已然急的眼眶泛红的玲珑。

“怎么快哭了啊，”纪姝颜恍然，似很惊讶地抬手，帮她擦泪，动作做到一半，才淡淡开口，“我就是突然听见阿耶有些失神......已经好久没有听见别人提阿耶了。”

自从将凉州的一切安顿好，跟着继母一行人来到盛京秦府后，除了一开始刚见面时别人会提到出事的纪崇山，安慰两句，久而久之，便再也没人会提了。

人死如灯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然不可能天天记挂着一个跟自己关系不大的死人。

纪姝颜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再次听见别人提起，心还是忍不住抽痛。

“娘子.....”

被纪姝颜手拭着眼角的玲珑，掀起眼皮悄轻轻唤她。

纪姝颜的眼睛也红了。

她一吸鼻子，忽然收回手，“玲珑，你知道我刚刚去哪儿了吗？”

玲珑一愣，她不知道啊，她完全是因为进屋后看见娘子留在绣萝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有事外出，有人来了帮我遮掩】，才故意扯谎将人拦在外面的。

可娘子这时候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刚才去西苑了。”

纪姝颜不问自答，像一个惊雷在玲珑耳边炸开。

“什么？”玲珑窜跳起来，“西苑！娘子，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难道之前府里那些人的话你都没听说么，还有，还有翠儿姐姐前几天刚叮嘱过我们，说那边闹鬼，千万千万不能去，难不成你也忘记了吗？”

“我没忘记，”纪姝颜抬头看她，目光沉静，“我在西苑里见到了那位曾经风华绝貌的小郡王，他没有死。”

她停顿了下，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面前的白色小瓷瓶，“还记得这瓶烫伤药么，就是他给我的。”

玲珑惊愕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目光扫到纪姝颜手上的小瓷瓶，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缓缓坐到纪姝颜对面，犹豫着问，“照这么说，那位小郡王倒不像外界盛传的那般，是个坏人？”

这丫头，真是单纯，别人给了一瓶药，就觉得对方不坏了。

“上次去医馆的时候你也在，里面老大夫检查了这瓶药，说是上好的烫伤药，而且，”纪姝颜努努嘴，拉起自己的袖子，将刚上过药的右手给对方看，“这药的确是好药，伤口都快好了。”

玲珑见过纪姝颜手腕刚受伤的样子，一片红肿溃烂，如今却是白皙光洁，除了两道细微的痕迹，几乎再也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望着那比旁处还要细腻两分的皓腕，玲珑牙齿轻咬下唇，很肯定地道，“这样看，那位小郡王，可真是个好人。”

得，已经从“不像坏人”进化成“真是个好人了。”

纪姝颜哑然失笑。

玲珑见她笑，一直紧绷的心松快下来，她望着纪姝颜，跟着笑起来，“不过娘子为什么会去西苑啊？难道，”她不确定地问，“是为了感谢那位小郡王，给你送了药？”

纪姝颜脸上笑渐渐淡去，缓声道，“玲珑，你还记得罗大夫吗？”

罗大夫，玲珑当然记得起来，他曾经在凉州的刺史府上住了快三年，直到今年四月，纪崇山出事的前一个月，告辞离开。

玲珑脸色一变，顿时明白纪姝颜话中意思，“娘子还是想找到罗大夫？”

外界皆知纪崇山死于塞外胡人之手，却不知他是在外巡查时出的事，当时身边还带了一队十人的亲信，结果那十人都安全归来，唯独武功最高的主帅纪崇山出了事。

得知阿耶出事后的纪姝颜，第一时间带着人去事发的地方勘察，发现那里距离凉州城并不远，而且是阿耶平日里巡视常走的线路之一，便是她们这些小儿，刚学马时嫌弃城里不够宽敞，还曾去那里跑过马，因为从那儿只需穿过一片胡杨林，就能看见守城士兵，非常安全。

在如此安全的地方出了事，纪姝颜第一时间怀疑有内奸。

她将那十人亲信分别关押审问，结果审问出来的口供完全一致，并无问题。

然后她又认真地检查了自家府邸，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仔细深究，纪姝颜发现在阿耶出事前的一段时间，家里似乎一直不太平。

先是府里起先莫名其妙地死了几个仆从，又好似失窃了好几回，可奇怪的是，纪崇山把这一切都给瞒下来了，要不是她事后去查，根本不会知道。

而且，那位在府上客居了小三年的游医，竟也奇迹般地在这关口消失了。

纪姝颜不信巧合，尤其是这么多的巧合凑到一起时，所以她详细核实了府中的物件，调查了那段时间出事的几个奴仆，更在得知那位罗姓游医原来是盛京人士后，义无反顾地跟随继母来了盛京。

玲珑说的没错，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罗大夫，在寄居秦府的几个月中，她没少向人打听这个人，更是趁着替府里厨房采购的机会，走街串巷，访医问馆，寻找那位罗大夫。

可惜，盛京实在是太大，她如此这般犹如大海捞针，毫无进展。

更可惜的是，如今的秦府早已不是继母夸赞不绝的将军府邸，除了一个在户部任郎中的秦修，全府上下俱是白丁，平日里维持正常生活都捉襟见肘，更遑论帮她寻人。

所以，这些日子纪姝颜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借力的机会。

然后，秦骃就出现了，一个出身高贵，却因一场败仗被世人唾弃遗忘的昔日天之骄子，身处泥泞，心怀仁慈，手下还有人。纪姝颜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纪姝颜没回话，但玲珑跟了她这么久，早已能猜透她的想法。

“娘子是想跟西苑里的那位小郡王打好关系，之后好托他帮我们找罗大夫？”

“不是之后，”纪姝颜看一眼玲珑，笑道，“是已经在找了。”

玲珑错愕，“已经在找了.....”她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来，“怪不得娘子上次特意问翠儿姐姐关于西苑的事，还有曹家郎君闯院那回，娘子你也是主动靠近三娘子她们，撺掇她们跟进去看看的。”

“莫不是，从那时开始，娘子就已经计划好要托那位小郡王，帮我们找人了？”

“不过娘子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啊，竟然能让那样一个郡王爷帮我们办事！”

计划的确是在猜测确定西苑里的那位是小郡王的时候就有的，但真正施行却是在青叶半夜找上自己时，不过，这些细枝末节没必要全都告诉玲珑。

至于自己跟青叶的交易，纪姝颜一怔，想起跟秦骃初见那日，他被自己无意抓到右袖时的惊慌无措，想必对于那样一个曾经手握刀枪的天之骄子而言，身上少了一只右臂，会是难以启齿之痛吧、

纪姝颜回神，垂下眼睫淡淡道，“没什么特殊的法子，就是帮了对方一个忙，投桃报李，对方也答应了帮我们找人。”

明明是自己设下圈套，让青叶上当，但纪姝颜沉默着，莫名又喃喃加了一句，“可能....也是因为对方......是个好人吧。”

纪姝颜说完就楞了，这是她头一次跟玲珑一样，在跟一个人短暂接触几次之后就给人定性，不过，像秦骃那样一个会给她默默送药，会心软，一而再再而三忍让，并且写出那些内容的人，应该是个好人吧。

没错，小纪目前是有心靠近，但咱们秦菩萨真的是“心软的神”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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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