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有绿》
1.
施柏绿第一次看见窗春台,是在五月的尾巴。那天的阳光因为春台的存在十分好,空气里都带着一抹希望的味道。
宝石州富人区的院墙,总爬满了花藤,鲜艳亮丽,橙黄的阳光一照,像面通往仙境的隐蔽墙,也像条柔软的花毯子。
将满十八岁的施柏绿本来是独自在房间待着,早夏的风迫不及待从窗子缝隙里溜进来,同时也伴着人声。
他拉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深黑闷沉的眼珠被一片绚烂框住。
原来是美术大学的学生们利用周末时间来写生,一个个人几乎都是彩色的,阳光下皮肤白皙,眉眼安静,像漂亮的蝴蝶。有的摆了油画架画油画,有的只拿了画板就地一坐。
施柏绿站在铁栏杆边,眼中泛着栏杆映上的冷光,他这边背阴,院外一棵长满绿芽的香樟树做他的背景,风一吹,连同施柏绿的茂密黑发一起,簌簌而动。
“窗春台!”大学生里有人在喊,“哎呀你这架子这么大,你就去前面画嘛。”
接着一女声笑道:“你能不能别每次都画素描偷懒啊,看你这样儿,不如直接躺地上睡?”
绿叶掩映之间,果真有个穿紫葡萄色衬衫的男学生躺在了地上。
施柏绿预备回房间,这时那个叫窗春台的学生出现了,搬着油画架,白衬衫的背部有绿色刺绣,眯眼看去,像是一棵树。
春台把油画架搬到了离院墙最近的斜侧方,阳光打在他正面,把他照得纯净出尘,小巧的下巴颌儿,一双眼泉水般澄澈,微长的栗发随风轻晃,十分的可爱。
施柏绿便撑在栏杆上看他,如果花园是因为有了花才完美,那阳光是因为有了他来相衬才美好。
他在施柏绿眼中简直像一位来人间作画的仙子,施柏绿看他看得认真,以至于没听见敲门声。
孜孜不倦敲门的人,是施柏绿的母亲,施印月。她长得美,脾气不太好,穿一件桃粉色的新中式裙子,酒红色的大波浪垂在腰际。
她是位有名老总的小三,被秘密养在这儿。施柏绿就是老总的儿子,她已经计划好,等施柏绿满了十八岁,就送到老总身边去。
在她眼中,施柏绿哪儿都挺好的,学习好,为人高冷,就是有喜欢男人的倾向。
所以她是来给施柏绿送中药的,花了大价钱请中医配的方子,每天一袋她却都嫌少,恨不得叫施柏绿把中药当水喝。
“施柏绿!”她有点不耐烦,握拳锤了深色木门。
这一锤让施柏绿听见了,他回到房间小声关上玻璃门,再把门帘拉好,然后来给施印月开门。
施印月飞翘的睫毛一掀看向黑沉的施柏绿,朝他递去一袋保姆热好的中药。
施柏绿接过撕开口子,仰头一饮而尽,半侧身把空袋子丢进垃圾桶。
“不知道那帮管理怎么想的,大周末的同意美术大学的学生们来写生,吵得人午觉都睡不好。”施印月抱臂靠上门框,手腕上的金镯子悬出来一截,噘嘴般显得很骄傲。
“是么。”施柏绿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带了些中药的涩。
“我说过了吧?”施印月眼神警告,“男生一个都不准看。”
施柏绿长得比较像施印月,小时候因为黑眼圈重有些阴柔,现在完全长开了,脸庞英俊,眉眼却还是幽幽的,微微一笑时稍许魅惑,他道:“没看。”
施印月走后,窗外的天阴了。
施柏绿一并拉开门帘跟玻璃门,再走到露台上,看见大学生们一个个优哉游哉地离开。
他寻着窗春台的身影,可惜树跟院墙遮挡视线,他就到露台的最边上望,一副根本不怕掉下去的样子。
最终他看见了窗春台闪瞬即逝的侧影,满意得唇角小幅度一勾。
春台的家其实就在这个区,回去是很方便的,所以拉了油画架来,不过可惜的是天气转阴还起风了,一会儿可能还会下雨。
春台不太喜欢下雨,他喜欢阳光好时的一切事物。他转过身后退着走,看见他的同学们一个个把色彩穿在身上。在阴天的幕布里,艳艳的,像被画出来的生机。
风吹过,树影的颜色好看。街道的颜色就像水洗蓝牛仔裤,好看。明黄色的指示标线是点缀,也好看。
春台脸上洋溢着喜悦,他自认为画技不怎么好,但心中保持着对色彩的激情,所以他躺在快乐中,这样就够了。
他这时看见一堆堆重叠过的树影之间,出现一道豁然开朗的口子,那口子里站一个人,黑色的,像一个要欣赏暴风雨的人,那人与这阴天融为一体了。
猝然一道炸雷,闪电把阴空四分五裂,有人喊着:“快跑!要下雨了!”
春台便跟他们一起跑,在长而笔直的街道上肆意地跑,欢快地跑,脚步声如奔腾马蹄,他们欢声笑语。
在热烈的夏天到来之际,人群里的春台生出安全感,好似这即将到来的雨,只是拉开夏天的序幕,好似脚下这条道,赴向的是灿灿未来。
他们在施柏绿眼中越跑越远了,五彩的他们就像那面院墙上的花藤,现在铺成一片,消失在了施柏绿眼中。
那天春台回到家,浅蓝色的牛仔裤湿了大半,他没来得及换,支起油画架,调了深深的绿色跟黑色,画出那个站在口子里的人。
他又觉得这个人的颜色似乎被他画得太黑太沉,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生机的黑色漩涡,于是他把一抹嫩绿点在这个人的胸口处。
春台真正看见施柏绿,是在六月的中旬。那个晚上夜风荡荡,密密交错的树叶做出悦耳的音乐,春台坐在院中亭下看一本诗集。
院外发出重重的磕碰声,听起来像是谁撞到了墙上,接着是一道闷哼。
春台一般不多管闲事,但看一看也行,他合书起身,顺着树干望了眼,决定爬树去看。
他不是第一次爬院子里这棵石榴树,他喜欢这棵树,因为花开如火。爬了一米远,能看见两个黑发顶。
再往上爬半米,这回看见全貌,一个少年掐了另一个少年的脖子,使其背部死死抵着墙,这个被掐少年的身体,像个凹字。
而这个掐了他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俯视他,像堵高大的墙。两个人的脸,春台都看不见。
被掐少年沙哑咳嗽,气息听起来有些弱,春台怕他被掐死了,劝道:“还是不要打架。”
春台这道声音悦耳有朝气,掐人的高个少年——也就是施柏绿抬眼看来。
这高个少年的气质似凛冬里刀锋般锐利的寒风,春台觉得自己似乎是多嘴了,但他穿着得体,又长得极其英俊。
他幽黑眉眼雾气消散般变得清明。
他瞧着春台,这个抱着树干有些怔然的俊秀之人,带着隐约笑意启唇:“小偷。”
春台看向那被掐的少年,如一只扑腾的黑鸟挣扎,有什么东西掉地上的声音,高个少年往地上看,“黑鸟”顺利挣脱,飞快地跑走了。
“那你怎么把他放了?”春台问。
高个少年单手插兜,又俯身捡东西,春台问:“是他偷的东西掉了?”
施柏绿用食指勾起链子展示给春台看,是一颗祖母绿的心形吊坠,他半开玩笑道:“偷了一颗心。”
吊坠在夜光里跟着烁烁发光,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眼睛。
轻轻摇晃的吊坠后,是施柏绿那双定定的眼,春台跟他对视,问:“你会帮忙还回去吗?”
“不会。”施柏绿说,“我会交到管理处。”
“那好的。”春台垂了眼开始下树。
施柏绿落手到身侧,却依旧望着春台刚才所在处。吊坠在他腿边摇摆,是一颗左右忐忑的心。
他离开时,经过春台家的院门口,记下春台的门牌号,在心里默念一遍,便像有激流涌动至四肢末梢。
施柏绿想着下次跟窗春台见面,一定要是一个好的形象。
往往事与愿违,几天后他再见春台,他像只兽跟外校的几个男生在打架。
其中一个男生正是前几天晚上被施柏绿抓住的小偷,当时他就一个人,打不过力气大的施柏绿,而今天他们是五个人,绝对要把施柏绿打得求饶,谁叫施柏绿断了他们的财路。
可他们五个人,没有哪个是比施柏绿高的。五人将他围起来,他站着没动,眼神阴森森。
五人对他发起进攻,他一拳拳用力打回去,他不怕血不怕疼,像只喜欢杀戮的冷血兽,狠狠把上回那个小偷的手腕踩在地上碾压,下三白的眼睛可怖。
“我的手断了,我要告你。”小偷的面部肌肉因疼痛颤抖,充血的眼睛死瞪着他,仿佛在看最肮脏的东西,“你这个龌龊的私生子,怕是比我们都还见不得光吧。”
这话对于施柏绿来说是最没用的,他无动于衷,欣赏猎物在他脚下的样子。
另四个人聚拢了要把施柏绿拉开,他们四个虽然又偷又抢,但从来不干见血的事,打架都是用拳头,他们这时觉得施柏绿不一样,这人好像从内心里就扭曲了,而这样的人是有可能打死人的。
春台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先是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窗春台!”是个女生喊的,这名字配上女生清脆的声音,如一道虹光冲破灰暗的巷子。
施柏绿敛了神色,四个人把他拉开,他望向巷子口,等着春台的出现,他想看看今天的春台。
春台不住校,下午的课结束就回家,今天司机因事迟到,他打算先走到前边那个十字路口去。
他单肩背一只咖色书包,穿浅绿色T恤,牛仔裤,黑色帆布鞋,外形靓丽,脸庞白嫩,实在是很标志的一个人。
那位喊他的女同学是想跟他同走一段路,他放慢了脚步,经过巷子口,听见一道闷哼。
就在刚才施柏绿望着巷子口等春台出现时,那个小偷从地上爬起来,往他膝盖重重来了脚。
施柏绿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黑色额发振动,其他四个人纷纷往他背上踹,看他弓了身子才解气。
春台停在巷子口看来,五个高中生在欺负另外一个高中生。
施柏绿抬起眉眼,看春台像看一幅不能去渴望的风景,他的衬衫领口跟衣摆都凌乱,唇角有淤青跟血渍,可眼睛没受污染,黑白分明。
那个女生站到了春台身边,感叹:“怎么又有人在这条巷子里打架啊。”
“这就走了。”施柏绿身后,一个男生说着。
“别打了,不然报警。”女生看了眼窗春台,低声说:“我们走吧。”
春台便移开眼光,跟女生一块走了。
这四个男生说不打就不打了,纷纷理起校服。那个小偷的手不能动了,另个男生帮他拿了书包推推他肩膀:“走。”
“你刚才在看那个窗春台?”小偷讽刺施柏绿,“你以为他会救你吗?你是想攀上他?”
“是那个窗春台?”有个男生问,“副州长的儿子?”
施柏绿听了这话也是无动于衷,他对春台感兴趣,跟副州长又没关系。
他的背现在酸痛得很,膝盖大概是磨破皮了,他半侧头,除了那小偷,其他四个都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他是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格,但现在没有心情再打架,俯身拍了膝上的白灰,打算走。
“施柏绿。”那个小偷冲他背影说,“跟你妈一样到处攀是吗?”
施柏绿便钉在原地。
春台跟这个女生一起走着,他心里在想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他记起了那个少年,像画里走出来的冷感少年。
在那个夜晚对他说“偷了一颗心”,让他的心窸窣而动的少年。
“春台。”女生说,“那个被打的是施柏绿,他有点毛病,好像还跟踪过人。”
“是传言吗?”春台问。
“应该不是吧,那个当事人说的还挺真的,说是施柏绿每晚都跟踪他到家门口,想想挺吓人的吧。”
春台停了步,女生狐疑看来,他笑道:“你先走吧,我等司机来接我。”
“好呢。”女生说。
“拜拜,注意安全。”春台面目温暖。
女生唇边的笑弧扩大,脚步轻快地走了。
春台站着,几秒后往那个巷子口望去,落日余晖打在他身上,风掀起他的栗发,肤色白净像是没有一丝瑕疵。
当春台出现在巷子口,影子都像是一束斜光。
施柏绿靠在墙上理衬衫领口,他刚才又跟那四人打了一回合,现在这儿就剩他这个胜利者。
春台往前迈一步,施柏绿倏地看去,领口处的手指颤动,完全没想到春台会回来。
四目相对瞬间,空气里的温度似乎上涨一度,宣告这夏意即将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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