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孟卿曾在综艺上看过一个关于水面张力的小游戏，大概的游戏流程是这样的：把一杯水装到几乎满杯，然后轮流让人往杯中加水。

游戏开始的阶段，每个人都加很多，致力于接近张力解除的那个界限，可越接近最后，每个人加的水量就以滴来计算，意图避开成为破坏张力而导致游戏失败的人。

张力破坏，就意味着游戏失败。

当初看到这个片段时，他正处于哥哥失踪，生活翻天覆地发生改变的阶段。一桩桩一件件事物纷至沓来，尽管不愿意，也只能被迫接受。

那时代孟卿觉得自己跟那杯水一样，没日没夜的都在被填补当中。在无限接近临界点的过程中，他被各种情绪裹挟，进退维艰，也越发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代孟卿便在这样不自然的沉默中，等着临界点的到来。

他带着一点“游戏失败”的放纵，等着情绪张力被最后一滴水破坏，然后顺势爆发。

可上天似乎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在临近爆发的前一刻，哥哥回来了。

于是，众人的视线立刻转移。

不再有人围观他这杯水，自然也不会再有人往他的杯子里争先恐后的添加东西。

他这杯几近崩盘的水面就此停滞下来。

时间抹不去在意，哪怕过了很久以后，代孟卿也会在某个瞬间想起心里那抹停滞的水面，想象它们再次波动后的结果。

是游戏失败？还是其他。

心头那股悬而会觉得在意像根绵软的针，抚摸针身时尽在掌握，却因指尖停在针头时，感受到一股皮肤表层将破未破的警告。

是危险。

但同时也带来刺激和试探。

代孟卿试图从很多事里引出这“最后一滴水”的刺激，从而感受那从未有过的“情绪临界”，可惜事与愿违。

他的承受能力像个被拉坏的松紧带，失去了对情绪的弹动和敏感。

“在意”这件事，似乎已经跟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但变化是在那天。

就这么突然，快门一闪，定格成像。

林敏意突然出现在他目之所及的相机画面里。

然后，心头微澜。

后面一切发生的事也像在告诉代孟卿：最后一滴水出现了。

他期盼已久的，未知的结局，近在眼前。

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他不再是等着水滴下来的一方，而是要主动去承接她的降临。

所以，他来找她了。

*

“你要不要猜猜其他原因？”

在代孟卿说出这句话的以后，林敏意怔了片刻，甚至分心看了眼一旁备餐的店员，考虑是不是要等到他们来打断这安静的时刻，好让自己顺势避开话题。

但显然情况不允许。

于是，她轻声又诚实地说：“我猜不到。”

林敏意本可以说出心里无数种猜测，但她能察觉到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答案，索性不说。

弱水三千，若不能取那一瓢，便一瓢不取。她想到一个不算贴切的句子来描述当下的想法。

大学以后，来到新的城市，开启新的体验。

经历过一些事后。她也慢慢知道，世界不是黑白的泾渭分明，而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灰。

这种灰在某些人眼里是浪漫的界限，是危险的保护圈，但在初入社会的林敏意眼里却是对规则的试探和以往生活的入侵和冒犯。

但她必须要接受。

尽管接受的很慢，她也在逐渐适应过程中。

但感情是例外，它还没被划分到需要适应的范围里。

在这里，只有泾渭分明的爱，没有不言自明的暧昧灰色。

很多人享受暧昧的浪漫，觉得那是爱情的趣味所在，但她要确切如盖章般的盖棺定论，她认为，那才是真正爱情的开始。

她也会在某个瞬间感慨，到底是不是真的人如其名。因为如命定一般，印证着她名字里的敏字。

她对自己的感情，是敏锐又敏感的。

*

明明没有说什么挑起战争的话，隔着一张桌子，两人却仿佛陷入一场沉默的拉锯。

空气中飘着的不是针锋相对的火花，而是你进我退的舞曲。

鼻尖似有若无的甜腻奶香萦绕其间，代孟卿被包围着，心神艨艟。

“你想知道嘛？”他问他。

林敏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代孟卿在她的无声眼神中继续问道。

林敏意与之对视，在代孟卿的视线中，感受到他眼神中的陌生与熟悉，神思霍霍。

“什么意思？”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敏意问他。又觉得这句话的指向有些模糊，补充问道：“你说的其他原因，是什么意思？”

代孟卿看着她，眼神里浮现出计划得逞的满意的情绪。

林敏意感觉自己被看透了。

她忍不住涌上羞意，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转变成澄澈的坦然。

类似一种“反正我都被你看透了，我不装了”的摆烂态度。

于是她再次发问，一腔孤勇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莫名的质询：“什么叫做其他原因？”

“就是想跟你加深联系的意思。”

代孟卿也不绕弯子，秒回她的问句。甚至在林敏意听到回答还在愣神之际，忽然话转迂回地问她：“算算时间，你关注我也有四五年了吧？我记得一开始玩广播的时候，你就在了。”

林敏意还没有从他直白的话中缓过来，就被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措手不及，只能凭借着本能点头接话：“……嗯。”

她应了一声，不明所以，又觉自己似乎落入了什么无法回头的陷阱。

代孟卿此时忽然笑了一下。说：“原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这话林敏意不敢苟同，小小地纠正道：“没有吧……是我单方面关注你，你又不认识我。”

“噢。”代孟卿知错就改，语调轻松惬意，却把每个字都说意味深长：“是你单方面关注我。”

额！

他竟然把重点放在这里！

林敏意呼吸一窒，刚想说话，服务员小哥就端着小食出现，像是故意打断气氛一样。

而她酝酿未满的情绪，也就此泄气，只剩下狼狈皱粑的一张被打断的，不愉快的小脸。

代孟卿因为这个插曲，态度变得越发游刃有余。

想了想气不过。

林敏意便拿起刚上的薯条发泄，一根一根享受刚炸好的软糯酥脆的口感。注意力全在咀嚼口感上，也就没发现自己一侧的腮帮子慢慢鼓了起来。

代孟卿看着林敏意如小丘般隆起的腮帮子，觉得有趣。

不过，渐渐地，腮帮子不动了。

他有所察觉，视线上挪，不期碰上林敏意正看着自己。

林敏意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看着他了，想扭头，也来不及了。

两道视线还是遇上了。

他们默契地对视片刻，又如受惊般分开。

一个垂眸，一个移目。

代孟卿没离开太久，视线再次看向林敏意。

眼神连带着情绪，都开门见山对着她。

“那么，在网络时间单方面认识我这么久，你要不要接触一下现实的我？”

“我应该……还不错？”

两句话没有间隙，代孟卿不给自己退路的同时，也没给林敏意留下思考的时间。

他说完，不动声色地沉息。

空气流动，沉入身体，屏息的身体却有情绪在不受控制地乱窜，它们汇聚，向上。

越上越浓，渐渐堵在胸腔，又满又胀，只等呼吸的通道一开，就涌出来。

是紧张嘛？都忘了呼吸。

代孟卿意识到自己在憋气的瞬间，就已经调整好身体的状态了。

他重新看向林敏意，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他像是想到什么，拉票示好般嘴角一弯，朝她笑起来。

林敏意脑子乱乱的，连代孟卿的笑也只是如影像般在出现在视网膜，脑子却分不出细胞来处理分析这其中的深意和感情。

察觉到自己失神的时间有些长，林敏意总算找回状态，却忍不住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感觉像个短暂梦幻的肥皂泡，仿佛升空到某一高度就会因空气稀薄“噗”得破灭。

她狐疑地回看代孟卿，满腹疑问。

空气好像真的越来越少了。

她发现呼吸有些短缺，吸入的空气只够用来维持自身的持用，不足以用来说话。

林敏意还不知道这是因为紧张导致的结巴，只以为是自己气短，在说话遇见第一次卡壳的时候，她停了几秒调整。然后才开口：

“你说的接触，是……”

后半段话说不出，剩余的气也卡在喉咙。

林敏意此刻意识到一件事。

她结巴的真正原因并非气短，而是情怯。

人生很多时候，在九十九步的时候最幸福。

林敏意觉得自己正处于这个阶段。

她年少放肆心意的片刻妄想，近在咫尺，无限得成真了。

她明白了。

还是忍住雀跃，向代孟卿确认：“是我想得那样嘛？”

她短促快速的话，欲言又止的表情，矛盾又生动。

代孟卿乐意陪她玩点话语里的机锋，故意反问：“你想得哪样？”

林敏意没说话，忍不住要着嘴角内侧的软肉。

她羞赧的表情已经做了回答。

代孟卿没穷追猛打把人逼问到最后一步，态度转而一退，征求问她：“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切都明朗了。

林敏意嘴角就压不住了，并且，她的眼睛却再没抬起了。

然后在长久地盯着桌面后，声浅音脆地说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