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逅本能的反应还是拒绝,但却被蒲煜均打断,“别急着拒绝我。”
蒲煜均微微颔首,真挚的眼光,让念逅貌似没法拒绝。
也不忍拒绝。
“小念,”邓滔的话打碎了两人的沉默,“老头让你跟他去找一趟许云。”
念逅恍惚中应下,便被邓滔拉走了,临走时只听见他对蒲煜均说:“我先把小念借走了。”
等反应过来时,念逅已经随周立走了好远,回头连谭砂锅的门面都瞧不见了。
她转过头,朝邓滔使了个眼色。
“老头,你还让小念去找许云做什么?”邓滔跟在周立身后问,也替念逅问。
周立不语,只是说去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五身心医院,神内科。
许云的丈夫林宇住的是双人间,因为旁边的床没人,病房也就变成了单人间。
三人走进病房的时候,正撞见许云正背着身给林宇削苹果。
“很久不见啊,许云。”周立笑眯眯地打着招呼,许云回头放下苹果,站起身来。
念逅惊讶地盯着周立,她从没想过他们居然认识。
许云埋头笑笑,走到周立身前,讥讽的语气听着让人不爽,“五年过去了,没想到周医生还认得我呢。”
说完,又看向念逅,死死盯住,“可惜,念医生却不记得我了,怕是早就把林子尧这个名字也给忘了吧?”
林子尧?
念逅怔住了,她怎么会忘掉。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座墓,念逅也不例外。
而林子尧是她深埋心底,从不敢祭奠的墓碑。
难怪许云那天会下意识喊出自己的全名。原来她们早就认识了,只叹自己的记性实在记不得了。
念逅愧疚地垂下眼,不敢对视。
2018年8月底,禾川的天还热得很,即使转着空调,窗外**的炙阳也将门诊室内的温度烤得高了几度。
念逅擦了擦手,蹭了蹭腰间的白大褂。
她刚跟周立看完上午的门诊号,忙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却只能点了外卖拿去住院部吃。
苦逼的住院医就是下了门诊也得去住院部待着。
她刚出门,看见诊室的狭窄走廊里坐了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他乖巧地坐在椅子上,身旁放着一盒精致的礼物。
“子尧?你怎么来了?”念逅走近他,困惑询问,“你复诊不是在下周吗?”
林子尧欢快地跳下椅子,抬头看着念逅,笑意满满,“念姐姐,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念逅咧开嘴,“你找我什么事呀?”
林子尧拿起椅子上的那盒礼物,打开盖子,装着满满的脆柿饼。
“上次念姐姐给我的脆柿饼很好吃,我爸妈看我喜欢就给我买了一大箱,吃都吃不完,想着给你送一点过来。”
念逅蹲下看着他的眼睛,温和道:“可是我们医院有规定,我不能收你的礼物。但你的心意,我领啦。”
“一块都不行吗?”林子尧委屈地垂肩,又立刻兴奋道:“我就当送给姐姐,不是送给医生。”
念逅不想拒绝一个只有十三岁小孩的善意,从礼物盒里拿出一块揣进包里,“好,那我当是弟弟送了我一块。”
林子尧从包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到念逅眼前,诚恳着:“念姐姐,能不能拜托你,下周我爸妈来替我复诊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他们?”
“下周你不来?”
林子尧点头,“我下周就要回学校上课了,来不了。”
“我给你爸妈说,让他们给你请假。”念逅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打算让林子尧拨电话。
“不用麻烦了,周爷爷上次说让我复诊一定要来,可我爸妈那么信任他却还是不听。我们的话他们就更不可能听了。” 林子尧弯着眼,将信硬塞进念逅手中,笑道:“而且我感觉最近好多了,药也减了多好,就缺席一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林子尧摇着自己的手撒着娇,想着他之前复诊也有一次没来,念逅放下了戒备,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后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念逅想象的既定轨道。
林子尧在复诊的那一天,走了,那一封念逅并没有拆开的信,是他稚嫩的绝笔。
这算是念逅入行以来,在她生命里走掉的第一个患者。
念逅记得后来林子尧的爸妈来闹过,但她没有见到,周立和邓滔为她挡住了全部火力。
耳畔传来周立和许云的交谈声,念逅从窒息的回忆里清醒。
周立:“林子尧当时的抑郁症已经好了大半,谁也不知道他会……”
“不必说了,”躺在病床上的林宇打断他的话,歉疚的眼神看向念逅,“念医生,我们从来都没怪过你。”
说罢戳了戳身边的许云,她逃避着林宇的眼光,眉头落满了哀怨,抬眼看向念逅,“其实,这些年我不知道该恨谁,我甚至恨上了每一个精神科医生。你救我老公那天有个人喊了你一声小念,我忽然就认出了你,当时很生气,想着我一定要报复你。我想我应该恨你,恨你没有拆开那封信,也恨你没有察觉到子尧的心思。”
见念逅沉默,她继续说道:“所以我请了律师,想要报复你,但我没想到闹成了这样。”
许云走到念逅跟前,又转过身,自顾自地笑,释怀了。
“跟你吵了这么些天,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躺在床上的林宇坐直了身,脸上挂着歉意,“周教授,我们已经跟医院申请了撤回停职的事,这次的事实在对不起。”
听罢,念逅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她好像无法轻易将这一切原谅。
她只是笑着,苦涩着,默默承受着痛楚。
“小念,”走出病房后,周立叫住她,“你还是要离开吗?”
念逅回过头,抿了抿唇,“老师,你知道了。”
“老头是老了,又不是傻,你的辞呈我从吴院长那拿回来了。”周立摸出那团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扔回给念逅。
念逅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这团纸,她很是不解,“老师,不劝我?”
周立点头,笑意如暖阳,他好似读懂了念逅般,“我不劝你留下,但希望你最后作出的这个选择不会让以后的自己后悔。”
念逅半怔,将那团纸揣进衣兜,追上走远的周立和邓滔,“老师,我送你回去吧。”
陪着邓滔在酒店拿好出差的行李后,念逅送他们到了榆南站。
“小师妹,下次都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了,到禾川记得来找师哥。”邓滔拍拍念逅的肩,不舍地说着离别。
周立的目光注视自己,蔼然地,“小念,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都要告诉我。”
念逅微微颔首,道了声:“好,我会的。”
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念逅依依作别,在车站门口望了好久,看见他们过完安检才不舍地准备离开。
还没往前走两步,念逅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也看到了自己,朝她步来。
待他走进,念逅轻拧眉头,“蒲煜均?你怎么在这?”
他挑眉,看上去心情大好,半开玩笑道:“某个人拒绝我好多次,我就算再不识趣,也该走了。”
他又这样说话,念逅挤出笑来应他。
蒲煜均弯弯眉眼,温和的笑意映入橙红的夕阳余晖里,光影打在他身上,恰到好处。
“有空来禾川,我做你向导。”
话罢作别,念逅瞧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就算隐入人烟,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忽然,蒲煜均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又站到自己跟前,他勾了勾唇,意犹未尽地,“念逅,记得同意我的好友申请,下次见。”
念逅站在原地,思绪在心中猛烈翻涌,高中时代的故事如潮汐涌来。
2009年9月,月假傍晚,榆南四中高一五班。
念逅坐在凳梯的顶端,惬意地懒了个腰。忙活了半下午,中秋节的黑板报她负责的部分终于搞定了。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和她一起加班的还有蒲煜均。
自从入学那天他指桑骂槐后,她便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平常见到他也是翘着走。
上周学校通知每个班需要有庆中秋的黑板报,班主任询问班级里是否有会板书和绘画的人时,念逅踊跃地报名。可若是让她提前晓得蒲煜均也会站起来的话,她打死都不会报名。
这下好了,班上只有他俩报名,正恰好念逅会绘画,蒲煜均写得一手好字。
念逅看不惯他那副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又没人欠他的钱。为了缓解尴尬,她只好拖着杜佳佳打下手。
本来说好的,月假下午把剩下的部分弄完,可杜佳佳居然临阵脱逃了。
留念逅一个人独自面对蒲煜均。
还好,既然他说自己像麻雀,念逅干脆整整半下午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纯当没他这个人。
想着做完事情,礼貌打声招呼便走。
懒腰伸完了,可能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念逅还觉得不爽利,便坐在凳梯上活动筋骨。
转动肩膀时,她不经意间往蒲煜均那边瞥了眼。
四中教学楼天井里栽了几株桂花,秋日的凉风从窗户外溜进来,带来桂花沾着雨水的湿气,将她额前的碎发拂到一旁。
黄昏碎影,夕阳西斜。
澄黄斑驳的暖色照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教室,将眼前正认真书写板书的少年描摹得,灿烂生机。
念逅举着彩色粉笔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她陷进少年认真的思绪里,随着他的视线,一笔一划勾勒着。
许是看得太过入迷,坐在凳梯顶端的念逅突然失了重心,她摔了下来。
重重落在地上的念逅,脑子嗡得一声空白了。
掉落发出的巨大声响,引来蒲煜均的注意,看见念逅呆呆坐在地上,他放下粉笔走上前蹲下,担忧地,“你没事吧?”
见她不语,蒲煜均看了眼身旁的凳梯,“幸好这梯子不高,你还能站起来吗?”
念逅缓过神,逃避着眼前人担忧的眼眸,并执拗地撑着身边的椅子起身。
蒲煜均没有之前相处的不耐烦,反而跟着自己起身,他的手在身旁举着。
念逅站起身,瞄了眼他的手。蒲煜均收回手,弯弯嘴角,“你没事就好。”
沉默良久,蒲煜均微微点头,走到黑板旁,拿起笔继续写起了板书。
念逅瞧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幸好……她在幸好什么?
念逅揉揉自己摔疼的左腿,怎么就因为看别人写个板书都能入神到掉下来。她内心无言。
疼痛感消退后,她准备将凳梯收回卫生角。
可能因为地面上的彩色粉笔碎成了几节,念逅并没有注意,直直踩到上面,滑跪到地上,就在蒲煜均的脚边。
她忍着疼痛,尴尬地抬起头,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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