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注视

清明这天,按例是要祭祖,扫墓,踏青,吃青团。

春甜镇还有插柳枝的传统。

这里的人认为柳树是‘鬼怖木’,清明时节阴气重,取柳枝插于门户上,可保鬼不入户不侵人。

众人从春回大地的极大欣喜中醒过神后,又面对里正死亡的巨大打击,这会儿伤心过了,都开始准备进山扫坟的事宜。

一上午心思起伏不定,到下午结伴去老槐山时,个个都显得疲惫。

唯一没有被这些事影响到的人,是林致。

天边夕阳斜照,她独坐廊下竹椅中,点着炉火,煮一壶花茶。

不久,姝英归来,怀里抱大把的树枝。

林致笑问:“拿的什么?”

姝英道:“柳枝,说是可以辟邪。”

“谁告诉你的?”

“外面那些人。”姝英把柳枝挂在门上,多出来的,沿墙摆了一列。

“你不是说让我与人多接触吗,我出去与他们扯了半日的闲,就探到了这些。”待她行至身边,林致端杯茶给她:“他们都与你说了什么?”

姝英接过喝了一口,慢声道:“细碎琐事,家长里短,谣言,传闻,秘密,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那你感觉如何?”

“很精彩,又很无趣。我们口中轻飘飘的几句话,也许,便是他人的一生,每每想起,总觉无力。”

林致仰望长天:“这就是凡人的生活,生如长河,往往流逝得无声无息,于暗处一泻千里,纵你生来死往,大喜大悲,落在他人耳中,不过是一两句闲谈。”

姝英伤感道:“被你这么一说,更无趣了。”

林致道:“你之前作神仙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姝英想了想,说:“大概,将凡人的无趣再放大无数倍吧。你说生如长河,凡人如果是处在长河中随波流动,我们神仙,便是在一旁观望长河涛涛远去,我们心疼生命流逝,却无法阻止,更无法让长河逆流,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天行有道。”

*

老槐山东边有片荒坡,因背阴,树木稀疏,清幽安静,被选作了坟地,上面葬的全是春甜镇人。

坡分两端,南端葬老掉的人,北端葬夭折病死之人,中间一道三尺来深的沟渠为界。

大毛二毛的尸骨便葬在北端。

那是两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立在坡顶,四周散着石块,长了低矮的灌木,有细碎的沙粒被风吹得到处乱飞。

暮色初降时,上山祭祖的队伍将整片荒坡清理的七七八八了,余下的人烧过纸钱,敬了香烛,绑好挂青,都准备下山。

放眼望去,坡上立着大片大片的坟包,足有数百座,南边整齐严谨,连坟墓间的距离都有考量,飘荡统一的纸幡,散着青黑的香火烟尘,而北边,杂乱无章,多是半塌半立的坟墓,一派荒凉。

鲁缇娘的眼泪止不住下落。

那些人喊她:“快走了!天要黑了。”

她充耳不闻。

队伍里埋怨声渐起。

这些时日,她伤心,镇上闻讯去安慰她的人有很多,可说来说去,她仍旧难以释怀,成日苦着一张脸,他们耐心好心耗尽,开始觉得烦人。

这会儿见她拧在那里,也无人上去安慰。

天色一点点变暗,四面的山岭逐渐变得骇人,今日又是清明,本就无人敢在这里多呆,等了会儿,不知谁说了句不管她,他们便抛下鲁缇娘,你追我赶地往山下去了。

人声渐远,山岳间连一声鸟鸣也不闻。

鲁缇娘跪在两坟之间,缓缓往火中丢纸钱,哭唤道:“大毛,二毛,娘来看你们了。”

“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娘……”

没有人在旁,于这边寂静的山野间,她可以放肆哭泣,尽情述说对一双儿女的思念。

半个时辰后,嗓音嘶哑,膝盖也痛得发麻,鲁缇娘才瘫坐在地。

大毛二毛,没有随着她的呼唤出现。

坡间起了凉风,吹动漫山纸幡窸窣作响,像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从篮中取出糕点:“娘记得你们爱吃这个,快吃吧。”

背后突然有被注视的发毛感。

鲁缇娘回头。

身后伫立一排排高大的坟墓,有的坟间香火还未熄灭,在深重的夜色里看去,像那坟前长了星星点点的红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鲁缇娘冷笑一声:到这个地步,她还会怕鬼吗?

有鬼也好,出来带走她,让她与她两个孩子团聚,多好。

“呜呜……”

一个尖细的女童声骤然穿进夜色里。

鲁缇娘浑身一凛,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大呼道:“二毛?二毛是你吗!”

动静消失地迅速。

她不甘地疾呼:“是娘啊,娘在这里,你出来见见娘——”

没人应声,须臾,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异样的黑影晃动。

乍见,鲁缇娘心脏猛地一颤,一股没来由的慌乱不安升上来,好像在告诉她,别去,别靠近那个黑影。

她退后两步,顿了顿,这情绪又被心间强烈的思念驱走,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摸出火折子点燃剩下的纸钱,趁火光照亮四周,深吸口气往那灌木走去。

“二毛?”她边走边唤,“是你吗?”

“我是娘啊,你出来看看我。”

到跟前,小心翼翼拨开树丛,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那个黑影不见了。

鲁缇娘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方才一定有东西藏在里面,到底是什么?

茫然环顾四周,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二毛……你回来吧。”

正伤心,身旁有东西扯了下她衣袖。

鲁缇娘生硬地扭过头,视线里,依然是空荡荡的草地。

风不知不觉停了,这夜渗人的凉。

鲁缇娘很失望,她擦去脸上的泪,激烈的心跳也随之缓和。

不愿意见娘吗?

别怕,娘很快,就去陪你们。

挪动脚步,看眼夜空。

月黑风高,应该不是什么好兆头。

低头时,身前陡然多出个黑影。

离她很近,直勾勾凝视她。

鲁缇娘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来人,又硬生生吞下那声滚到舌尖的惊叫。

是个女孩。

至多不过七八岁,穿着破烂凌乱的布衣,瘦丁丁骨架,白惨惨脸,黑洞洞的瞳眸,两行鼻血从鼻孔中往下淌。

见了鲁缇娘,她抹掉鼻血,挤出几滴眼泪:“呜呜……娘,娘……”

两声凄惨无助的娘,成功让鲁缇娘放松了警惕,她俯下身抹去女孩脸上的泪,喃喃道:“不怕,不怕,娘在,娘在呢……”

揽过女孩到怀里的瞬间,鲁缇娘头皮止不住一紧。

这女孩的身体也太冷了,冷得,不像活人的躯体。

察觉她的僵硬,女孩又哭着道:“娘,带我回家……”

鲁缇娘心顿时软了,她抱起女孩:“好,娘带你回家!”

背着女孩下山途中,鲁缇娘步伐很轻快,吹了一路冷风,神思也清明了,她问背上默不作声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声音有气无力,虚弱至极:“我叫**。”

“你怎会在那山上?”

女孩细长的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透露着不安:“我是被我爹娘扔在那的,他们不要我了,我没有家。”

鲁缇娘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世上居然有如此狠心的爹娘,你别怕,婶子带你回家……”

回到春甜镇时,夜已经很深了。

整个镇子唯一亮光的地方,是里正家里。

按此地习俗,死者至少要在家中停灵三天才能出门。

葬礼上吹吹打打,宾客来往正欢。

鲁缇娘背着**,特地从旁绕路过去。

**问:“婶子,那里怎么有那么多人?”

鲁缇娘道:“你捂着脸,别看,我带你从这里走。”

**望着葬礼上来来往往的人影,碎发下的眼里,亮起贪婪的光。

“婶子,”她唤道,“我饿了……”

鲁缇娘安抚道:“等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乖。”

走过长桥,开店门,行进店内,鲁缇娘只喝了口水便进了厨房,叮嘱**:“你别乱跑,饭很快便好。”

**乖乖坐在桌前:“谢谢婶子。”

等厨房里忙碌声响起,**偏头看向漆黑的街道,狂咽几口口水后,到底忍不住,蹑手蹑脚起身,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里正家为了这场丧事,特地从县里请来戏班子,这会儿正演着哭桃园,吸引来一批批的人前去围观。

当然,去的大多是游手好闲的人。

宅邸旁的巷子里,一个喝多的醉鬼窝在地上嘟囔,眼前陡然暗下去,依稀有人来到他身边,他记挂着台上的戏,道:“我可不是故意逃席的,实在是喝多了,快扶我起来,我还能喝!”

没人回应。

他竭力睁大眼,迷迷糊糊,见有个小小的身影立在他身边。

“你是谁?”

话音刚落,一只小手忽然探向他天灵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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