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欢情薄(四)

戛戛夏蝉响似筝。

已至三伏天,凉意转瞬即逝,还未到巳时,空气中的热意便逐渐攀升。

小小的四方院落剑拔弩张,撕开昔日夫妻恩爱的外皮,虚伪自私的嘴脸显露无遗。

“明明是你伯府将我驱赶,以至于我无家可归。我方隐荧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婚书上有字为凭,贫贱不移,死生不弃,是你裴远星先违诺,那便不能怪我另寻他路!”方隐荧半倚在陈妈妈身上,小产第二日的身子虚弱不已,却仍拼尽全力要还予裴远星一击。

裴远星没有退让的意思,拔高了声音道:“方氏,婚书上是写了贫贱不移,死生不弃,但还写了,为妻者当以夫为纲,三从四德,开枝散叶。你哪一样做到了?就一个无子,外加一个善妒,我便可一纸你休书将你休弃归家!”

方隐荧忽地安静下来。裴远星咄咄逼人的嘴脸,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瞬间便失去了争辩的**。她仰头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目光沉静如水,慢慢的,一抹自嘲的笑爬上了她苍白的唇角。

她忽然就释然了,原想着要与他撕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现在却发现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她再花费任何心思,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快快与他划清界限。

裴远星见方隐荧沉默,以为她是怕了,得意地扬起唇角。他迈开长腿向方隐荧走去,清焰见状,忙将她塞到自己身后。

裴远星笑意加深,只觉得她此举可爱至极,看她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便多了几分垂涎。

清焰心头又涌有了熟悉的恶寒,她狠狠瞪向裴远星。

裴远星在离清焰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贪婪的目光越过清焰停在她身后的方隐荧身上,只一瞬间,垂涎便化作了阴狠。

“到底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若肯服个软,跟我回去,为夫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在伯府的待遇还与从前一样。”

他的语气是温柔的,还带着点蛊惑,方隐荧却笑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裴府近两年的支出不是一直在倚仗我的嫁妆吗?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方隐荧活了二十年,这一次算是涨见识了。”

裴远星闻言,神气十足的面庞慢慢现出一丝裂痕,紧接着,那张温文尔雅的俊脸徒然间变得狰狞,他咬牙切齿:“你一个六品小官之女,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方隐荧耸耸肩:“因为我长了张嘴。”

这话引得雷炎忍俊不禁,低低的笑声如利刃般飞入裴远星耳中,他发狠地盯着方隐荧,眼中戾气尽现。

“看来是我太心软,对你留有太多余地,我就应该拔了你的舌头,再将你丢到猪圈中,日日看着你活得连个畜牲都不如……”

“啪!”

话还没说完,一道清脆的撑掴声回荡在院落内。

裴远星的头被打得偏到一旁,他双眸圆睁怔在当场,显然还未回过神来。但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并没有给他太多缓冲的时间,他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抚上挨了打的半张脸,那里赫然出现了五道手指印。

他被掴了一巴掌?

他被掴了一巴掌!

平昌伯爵府虽已败落,裴父一死,这世袭三代的爵位便要被天家收回,但仍不妨碍裴远星是个天之骄子的事实。裴夫人连生三个女儿才得了他这么个儿子,把他捧成了心尖儿。他自小聪颖识礼,十八岁便中了举,又相貌堂堂,在上京城的贵族圈里一向是如鱼得水的,莫说挨打,哪怕一句重话都不曾听过。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此时此刻,他不仅被当众掴了一巴掌,动手之人还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医女。

裴远星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跳,只觉得胸口里燃烧着一团火球,那火球越烧越膨胀,下一刻便要将他整身体炸得四分五裂。

在场之人也都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裴远星的右臂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落到清焰脸上。然而不知怎么,下一瞬,那只大手停在半空中,意料之外的没有落下来。

清焰神色倔强,眼神澄澈清明,并未因裴远星的掌风而退缩一步。她微微仰着头,那张出尘绝艳的娇颜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仿若下凡的神女。

对着这样一张脸,裴远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死命地拽他的胳膊,以至于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老半天,最后气竟莫名其妙消了一大半。

哪怕长相相似,赝品始终是赝品。

裴远星将手放下,心中无限感概。

自见清焰的第一天起,他便对她起了心思。他掩饰得极好,不是不想染指,而是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得罪自己的妻。毕竟方隐荧是整个伯府的财神爷,她对这个表妹还是挺看重的,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直到上元节他撞见清焰与陆秦弓夜游淮江,不知是男人间的胜负欲在作祟,还是清焰出落得越发貌美,裴远星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但他自诩君子端方,又怎能主动提出将妻妹纳入后院呢?旁敲侧击了几次,便被方隐荧察觉出来了,她对他冷嘲热讽了一顿,还停了对伯府的补贴。

之后的某天,他在同僚家闲坐,无意中发现对方的宠妾梅娘竟与清焰有几分相似。同样的鹅蛋脸小翘鼻,双瞳剪水,媚而不妖,他看很眼都直了。不出意外,告辞归家时,梅娘已经坐在马车里等着他了。

他很宠她,给了她一个名字,甚至允许她与方隐荧分庭抗礼。他就是要恶心方隐荧,他要让她明白,谁才是裴府的当家人。

是以,夫妻二人的关系一度跌到冰点。

后来有一次,他趁着醉酒强要了她,她见反抗不过,便由着他了。他想,这下他们总能冰释前嫌了吧?可醒来后,她拿出了和离书要他签字。

和离?他怎么可能会与她和离,平昌伯爵府只有丧妻,没有和离一说。

他找了个借口将她软禁起来,当下人来禀,说方隐荧呕吐不止时,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染上了时疫,他身强体壮,自信疫气伤不了他分毫。

许是太过自信,他竟让她给逃了。

逃了又如何,他照样能给她捉回来,这一次,他定要让她双手将嫁妆奉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嫁妆尚未得手,反倒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掌掴,还是出自自己朝思暮想的女郎手里。

裴远星自打得了梅娘这一个美妾,便日日沉浸在她的温柔乡中,倒是没什么闲暇想着清焰了,哪知清焰这一巴掌竟将他蛰伏已久的心思再度勾了起来。

清焰相比,梅娘终究还是差远了。

是,她是温柔如水,对他言听计从,却也只能依附他哄着他,偶尔的小脾气也只是两人间的情趣,从不敢越界。哪里像清焰,外表看似柔弱,实则脾气火爆,难以驯服。

裴远星暗叹,目光再次落到清焰身上,又一次感叹此女哪怕布衣荆钗也难掩国色,那包裹在半旧的衣裙下的曲线,凹凸有致,更是梅娘所不能比的。

真是差远了。

雷炎原以为清焰要挨打,一个箭步上前,哪料裴远星却堪堪住了手,但他仍旧没有放松警惕,用半个身子挡在了清焰面前。

这个举动落入裴远星眼中,只觉得十分刺目,他冷笑一声,不知是对清焰还是对雷炎说的,仰或是对在场的每个人说的,总之语气是十足十的傲慢。

“裴某我饱读圣贤之书,也是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以德报怨的。”他转向方隐荧,用施舍的语气道:“方氏,你如今虽只是一介六品小官之女,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我允你在裴府安度终老,至于其他的,你便不要肖想了。”

清焰与方隐荧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便听方隐荧忍着笑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跟你回去?”

裴远星一嗤,一开口便是胁迫:“你父亲刚被贬,想必受的打击不小,若此时听闻女儿遭到休弃,你说他会不会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方隐荧定定地望着裴远星,仿佛此时此刻才终于认清了他。只听她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你少拿我家人威胁我!裴远星,给我听好了,现在是我方隐荧不要你,不是你不要我!我要的,只一样,便是与你和离!”

“和离?你拿什么与我和离?”裴远星笑得前俯后仰。

“就凭这个。”清焰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四方的纸张,展开怼到裴远星眼前,“这是昨日你伯府所雇的车夫的供词,供词里头写了,你将身体欠恙的发妻驱逐至城郊的六丰庄上,任其自生自灭。此举实是良心泯灭,枉为人夫。”

裴远星眯起双眼去瞧那供词,只见密密麻麻的写了满满一整页,尾部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手指印。他伸手欲拿,清焰手疾眼快,一把收了回来。

裴远星也不恼,微微一笑,道:“方氏当时出现了呕哕之症,明显是感染了时疫,牺牲她一人,保全我裴家上下几百人,这个车夫的供词,只会更加证明我此举是大义灭亲。”

清焰轻轻地摇了摇头,红唇微勾,“已婚女子呕吐有许多原因,比如,吃错了东西,中暑了,还有,她怀有身孕。”

裴远星一惊,失声道:“你说她有孕了?不可能!”

他目光带着审视,紧紧地绞在方隐荧脸上,见她除了面色苍白了些,精神却很好,甚至有力气与他针锋相对,便不由得想起太医们所说的,一旦染疫便高热不退,以致精神恍惚,无法自理。

心跳登时漏了半拍,他,真是疏忽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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