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失守

雷炎见被问话,忙抱拳施礼,答得中气十足:“在下雷炎,雨田雷,双火炎。”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今年二十有九。”

谁问你年纪了?

方隐荧神色一顿,这回才真的看清了他的模样,倒是不丑。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暗纹右衽深衣,手腕处戴着同色束袖,腰间佩大刀,身量长,壮硕,古铜皮肤,五官说好听点是硬朗,说难听便是粗犷,显得男子气概十足。

清焰倒没想到雷炎才二十九,不由得认真打量起他来,这才发现,他只是长得比较粗糙,平日里打扮又很随意,才会这般显老。

“是陆秦弓派你来监视我妹妹的。”方隐荧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

什么叫作监视,这俩字既压抑又难听,雷炎十分不认同,他摇头道:“在下是来保护赵姑娘的。”

“你家主公与我妹妹什么关系,值得派你这样的高手来保护?”

雷炎思忖一瞬,看着清焰道:“未婚夫妻?”

清焰有些哭笑不得,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还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雷炎呵地一声,“侯爷已向姑娘许诺,待了结了时疫,便向陛下请旨赐婚,这都不算未婚夫妻,那算什么?”

清焰语塞,唯有方隐荧一声冷哼:“那他最好言出必行。”

雷炎重重一点头:“那一定,我们侯爷待赵姑娘,那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这话不假,清焰正想点头,却见方隐荧嗤之以鼻:“你们男人的命,能值几个钱,白送都不要。”

雷炎张了张嘴,觉得这小娘子身子都已经虚弱成这样了,嘴上仍是不绕人,于是正色道:“别的在下不知道,但我们侯爷的命,很、值、钱!”

方隐荧瞧他说得郑重,扯了扯嘴角,又道:“既如此,请你回去告诉你家侯爷,既摘了这朵花,那便好好护着,若有一日我发现她被养得蔫头耷脑的,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他镇北侯府。”

好大的气性,不答应都不行了。

雷炎点头如捣蒜。

方隐荧见此便不再多言,默默地由众人扶着回了屋。

清焰摸了一把她的脉像,细弱而缓慢。看来方才那一场大仗大大的耗费了她的心神。

清焰要方隐荧好好休息,方隐荧不作声,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清焰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伸手摸摸脸,笑道:“姐姐,这几日我都没睡好,是不是变丑了?”

方隐荧叹道:“你若丑,那其他女子便都没活路了。”

“那姐姐为何这样看着我?”

方隐荧眸光如水般温柔:“没什么,只是感叹我家朏朏真美。”

清焰似嗔非嗔地瞪了她一眼,“姐姐什么时候也学会绕弯子了?”

方隐荧笑了起来:“原是想提醒你两句的,转念一想,我自己看男人的眼光都不行,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你呢?”

她神色一黯,低了低头。

清焰不以为然,“不是姐姐眼光差,是男人都擅于伪装。”

方隐荧道:“那陆秦弓呢?也一样擅于伪装?”

清焰摇摇头,目光变得悠远,“我不知道,只是想趁还钟意他的时候,好好地与他共度每一寸光阴。”

“朏朏真是长大了!”今日的方隐荧不止一次这样感叹。

清焰只是笑。

她又叮嘱清焰,她与裴远星和离一事先不要告知方府,不然又有得闹。

“我现在只想在你这好好将养将养。”方隐荧打了个秀气的呵欠,面上倦色更浓了。

清焰不再久留,又叮嘱了陈妈妈几句,便回了医馆。

才离开半个时辰,医馆又来了十几个感染了时疫的男女老少。大堂已经塞不下了,杨晴和芸姑正在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病患住下。

清焰问其中一个患者,为什么不去京兆府衙署,太医院里经验老到的太医都在那里守着,还有陆秦弓从旁协助,不比明川医馆好上太多吗?

那人只断断续续道:“还是相信邹先生更多些。”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下午,陆秦弓来医馆将所有的病患都接走了。

“陛下下令暂时关闭上京所有的医馆,将患者全部集中到京兆府衙署里。至于去留,你们自己决定,但我建议你们还是尽量待在家中。”

杨晴坚持要跟陆秦弓走,清焰也没有犹豫。她拉过站在一旁满脸疑惑的芸姑,打着手语让她回昭园。

芸姑摇了摇头。

清焰道:“想想小秧。”

见芸姑神色出现了动摇,她再打手语道:“京兆府衙署不比这里,那里病人更多,更危险。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而且你现在不止有我,还有小秧。快回去吧!让慕春也不要来了。如果你们因此丧命,我会一辈子都不得安宁的。”

芸姑只得点点头,眼底含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清焰与杨晴坐上了陆秦弓派来的马车。车轮缓缓滚动,她掀开窗帘往外看去,医馆大门紧闭,不复以往的门庭若市。

清焰面露惆怅。

虽说为医者皆愿天下无病,药架生尘,可现在,她开始有点怀念从前医馆人来人往的日子,至少那时,人们的脸上还能看到希望的笑容。

清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帘子,忽见骑着马走在前头的陆秦弓正隔着几步的距离回身看她,眼里尽是担忧。

清焰朝他笑了笑。

正值酷暑,上京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每到一处都有人在薰艾,浓烈的香气钻进马车里,一路上就没停过。

清焰热得受不了,便又将帘子撩了起来。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见升平坊以外的地方。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个个以纱布罩面,眉头紧锁。见陆秦弓领着大部队过来,急急避到一边,目光在触及到躺在担架上的病患时,双眸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清焰忽然发现,疫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而到了京兆府衙署时,她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人间炼狱。

住户商贩已撤离大半,整条街异常萧瑟冷清,衙署自然也不复从前威严的景象。一进大门,便见几个以石砖彻成的炉灶,几口大铁锅架在上面,一半正在熬药,另一半则在煮粥。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味道,有药草的苦涩,还有皮肉生疮发脓腐烂的臭味。

感染了时疫的百姓,以仪门为界,男人在外头,女人在里头。

空地上都搭了雨蓬,清焰站在外围,放眼望去,乌泱泱都是被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

这时有几辆马车从跟前驶过,无一例外载满了尸体,叠罗汉似的,一层又一层。清焰不忍去看,却又忍不住去看。

那一张张僵直发白的脸,眼窝皆深深地凹陷进去,有的唇边还浅留着一层白沫,有的已全身溃烂,再有的,面孔狰狞,那层薄薄的面皮就像一件刚浆洗过还在滴水的衣裳,被人使尽了全身力气去拧干一样的扭曲着,死状实是可怖。

清焰甚至看见了以前常来医馆请她按摩松骨的一个老妪。想必是从感染再到死亡,阎王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以至于她的模样与生前并无太大出入,只是那双一惯爱笑的眼睛彻底失去的神彩,变得浑浊而涣散。

只一眼,清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受,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来时陆秦弓那个担忧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怕她承受不住。

杨晴到底是跟着邹仁善在战场上做过军医的,她比清焰淡定多了,见她额角开始冒冷汗,便让她先去京兆尹一家所住的三堂歇歇。

清焰摇头拒绝:“一会就好了……”

杨晴拍拍她的肩,难得温柔:“你会习惯的。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往坏空,身为医者也无法左右,唯有尽力将期限延迟,好让病患再感受几年人间的烟火气罢了。”

清焰说不出话,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

这时,有个年轻人端着两碗汤药递来给清焰二人,说他们每日都喝几次,虽然作用不大,但死马权当活马医,好歹也能起到一点预防作用。

清焰与杨晴道了声多谢,扯下纱巾仰头吞了,味道与邹仁善开的方子一样,她们都喝惯了。

年轻人自称姜子维,见她们喝药就跟喝白开水一样,不免微微诧异:“这药苦得很,我每次捏着鼻子才能喝下,你们倒厉害。“

杨晴戴好纱巾,简短道:“保命要紧。”

姜子维接过空碗,和颜悦色道:“二位是邹老先生的弟子吧?他老人家进宫了,走之前命我先带二位先熟悉一下。”

杨晴问道:“宫里又有哪位贵人病了吗?”

姜子维说是太后。

清焰一顿,终究是逃不过啊。她想起安嬷嬷,便问了一句:“除了太后,她身边的宫人可还无恙?”

姜子维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毕竟每天都要死好几个宫人,是哪个宫的,没有人在乎。”他指指躺在草席上等死的百姓,

“这里每天活的拉来好十几车,死的又拉走好几车,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清焰倒吸一口凉气:“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姜子维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他长叹一声,道:“陛下下了禁令,令百姓不可随意走动,尽量待在家中,你们应该也不怎么出门吧?自陆国公收到捷报后,朝廷已是千防万防,但疫气这东西,会伪装,擅潜伏,简直是防不胜防。现下,城外的乱葬岗已堆满了烧成灰的尸骸。才短短十日,各卫所死亡的将士已近两千,百姓更是不胜枚举,再这样下去,只怕上很快就要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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