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绝境

清焰方寸大乱,扑过去喊着陆秦弓,却见他双目再度紧阖,一点反映也无。

卫聪忙过来将清焰拉开,好让邹仁善上前给陆秦弓施针。

清焰六神无主地在一旁看着,六月的天,身子却如坠冰窟,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他咯血了。

清焰来衙署照看染了时疫的病患这么久,只见过几个人有咯血的症状,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熬不过十二个时辰。

邹仁善扒开他的衣裳,取出银针一一找准穴位扎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手,回身对清焰道:“去打盆水来。”

清焰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很快便取了温水来。

卫聪已为陆秦弓换了干净的衣裳,他仍旧躺在那,除了唇边流至下巴的一抹血渍,整俊张脸白得像张纸般。

清焰拧了帕子替他将血渍擦干净,便坐在那盯着他不动了。

邹仁善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拉着同样愁容满面的卫聪出去了。

清焰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沉睡的陆秦弓,枯坐着,中间有人来添了烛火,暗下去的屋子又重新亮堂起来。

清焰见陆秦弓长发睡得乱糟糟,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木梳替他将头发梳直。

他的头发柔软浓密,握在手中触感光滑有韧劲,不像那一脸胡子,简直比田里的麦茬还要硬。

她这一梳便梳到了天蒙蒙亮,正想为他挽个高髻,却听一声沙哑的轻笑自耳边响起:“你再梳下去,我头皮都要被你梳成秃瓢了。”

清焰一喜,忙停了手,问道:“你醒了?渴不渴?”

嘴上问着,转身倒了杯温水送到了他嘴边。

陆秦弓就着她的手喝了,忽然想起去岁天寒地冻的,她在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也是这样就着他的手喝了杯水。那时他便想,他从未见过这般倔强的姑娘,为了结长辈们的恩怨,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将汤山的温泉引到了镇北侯府,这样到了冬日你膝盖疼,就不用跑那么远了。”陆秦弓半倚着木枕,没头没尾来了句。

清焰却不想听,轻声道:“你先好好休息,这些以后再说。”说罢欲将他扶下躺好。

陆秦弓却摇摇头,“现在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一句话,又惹得清焰红了眼眶,她忍了许久都无法将泪水憋回去,只好由着它在脸上肆意流淌。

陆秦弓照旧用颤巍巍的手为她拭泪,清焰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蹭了蹭。

陆秦弓笑了,继而道:“如果陛下收回了镇北侯府,也没有关系,有温泉的院子是我后面置办的,独栋独院,紧挨着侯府的围墙,所以我在那开了个小门……”

他说到这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清焰忙替他顺背,带着哭腔求道:“你别说了……”

陆秦弓咳得满脸通红,良久才渐渐止住,喝了杯温水,又道:“温泉小院的地契我让卫聪带过来了,一会儿给你,我死后……”

“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清焰打断陆秦弓,扑进他怀里。

陆秦弓勉为其难支撑着身子将清焰圈入怀中,眼里尽是不舍。他知道这样亲密的拥抱以后难再有了,便分外的贪恋,哪怕病骨支离,行将就木,也要将这一刻的柔情紧紧握住。

“我的荷包…你绣好了吗?我可是等了很久的。”陆秦弓又道,气若游丝,仍不忘委屈巴巴。

清焰在他怀里呆了呆,追悔莫及。她真的该死,那荷包她只做了一半就爆发了时疫,倒因此搁置了。

她抬头望着陆秦弓,一双美眸全是懊悔。

陆秦弓不禁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便摸摸她的头,学着她的语气道:“这次便原谅你了,如有再犯,绝不姑息!”

那个雨夜所发生的一切再次在清焰的脑海里奔涌,美眸霎时又坠下泪来。她摸出一方手绢递到陆秦弓手中,垂眸低低道:“给你,这手绢后面的字我补全了。”

她就着陆秦弓的手将粉色的手绢摊开,一行娟秀可爱的小字映入眼帘,末尾的三个字小还是簇新的,明显刚绣上去不久,紧贴着那七个微微发黄的小字,像失散多年的爱侣终于找到了彼此。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陆秦弓低头凝视手绢上的小字,喃喃道。

事到如今,他们几乎已走到绝境,在迷雾中困锁多时,他不知道新的希望在哪,如果有,又从何处才能寻获?

罢了,此生在污泥沼泽中挣扎过,也身居庙堂一呼百应过,迷茫过,怨过恨过,亦爱过,酸甜苦辣已尝尽,理应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是,他还没娶她为妻呢,也没有登上那至尊之位,更没完成母亲的遗愿,怎么能不算是再次抱恨黄泉呢?

原以为那老道许他重来便能避免重蹈前世覆辙,看来并不是。他之所以回来,不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是为了改变清焰的命运。

这样也挺好,至少这一次,她的人生不会在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往后的日子,便是岁岁年年红花开。

只可惜,他再不能倍在她身边了。

陆秦弓深深地凝视清焰,似乎是想将她的面容一丝不差地镌刻在心里,若能再次转世为人,亦不会将她忘记。

四目相对,清焰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释然,她的心倏地往下坠。

闯天闯地的陆秦弓,绝不能出现这样的神色,她都还没有放弃,他又怎么能弃她于不顾?

“陆秦弓,你说过要娶我的,你不能食言,言而无信之人,下辈子是会做猪的!”清焰泪如雨下,拽着他的袖子颤声道。

陆秦弓一叹,双眸溢满宠溺与无奈,“那没办法了,我便只能去求阎王…”他咳了两声,胸腔剧烈起伏,“求他…准我下辈子做只深山老林里,自由自在的野猪……”

他语气诙谐,清焰咧了咧嘴,想笑,面上的哀恸却不肯退让分毫,以至于一张俏脸微微地扭曲着。

“我不要长嘴獠牙刚鬃扇耳的野猪,我要那个敢挽桑弓射玉衡的陆远望!”仿佛下一瞬陆秦弓就会消逝般,清焰将他抱得更紧了。

陆秦弓见她伤心欲绝,一颗心也跟着绞痛起来,喉咙涌上一股甜腥,他握紧双拳一忍再忍,直忍得额角青筋毕露。

清焰发现他整个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仰头一看,却见他的唇角又淌出了鲜红的血渍。她手脚冰凉,顾不了许多,拿起丝绢便要帮他擦拭。

陆秦弓哪里舍得,忙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擦了,哪知一时不慎,竟泄了气,“哇”一声又喷出一大口血沫。

清焰象牙白的脸上亦被溅了几滴,她呆怔了一瞬,也顾不得擦,忙站起来替他顺背。

“…阿清,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很欢喜。”

陆秦弓握住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便再难支撑,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这次的高热来得又快又急,陆秦弓整个人宛如一个点燃了的炭炉,邹仁善只得命人除去他的衣裳,以温水擦拭全身降温。

清焰被他赶到外面,她失魂落魄地坐在葡萄架下,脖子上方仿佛架了把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煎熬。

终于,邹仁善从里头出来了,他垂着头,避开清焰殷切的目光。

一老一少沉默地坐着,天已大亮,清晨的风柔柔的,像一片羽毛在脸颊拂过。对面的京兆府衙里的人陆续醒来,不一会儿,药香混着米香顺着风飘进了这处小庭院里。

“师公,当真没有办法了吗?”良久,清焰打破沉默,艰涩地开口。

邹仁善嗓音沙哑,里面是浓浓的疲惫:“你师祖在世的,我曾听他老人家提过,周朝灭国前,有一年亦是连下了好几个月的雨,雨停后便暴发了时疫,症状与我们这次时疫大差不离,最后还是民间的一个巫医,研制出了药方,才结束了那场长达一年的瘟疫。”

一番话将几个正在暗处的护卫都吸引了来,个个竖起耳朵问后续。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烂放到木桌上,道:“这是我藏书阁里找到的,应该是那巫医所著,上面详尽地记录了那一年里他针对时疫所用过的每一个药方。我们现在用的药,就是这典籍里的其中一道。”

清焰不解:“师公的意思是,五百年前的药方已经不管用了吗?”

邹仁善摇摇头,叹了口气:“非也,真正根治时疫的药方在这典籍的最后几页,只是……它遗失了。我与太医院的几个太医翻遍了整个藏书阁,都没有找到。”

清焰好奇地拿起那本已被翻烂的医书翻阅,只见已绵软发黄的纸张上写满了字,鬼画符似的。清焰勉强看懂几个字,她又翻过一页,这一页倒没写多少个字,只画了几株药材模样的花草,画功说不上太好,乍一看仿佛出自孩童之手,但胜在笔墨奔放,线条活泼又自然。

清焰不由得多看两眼,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同样的画,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邹仁善见她盯着医书秀眉紧锁,正要开口,清焰却猛地站起来往门口冲去。

众人呆住,待反应过来时,清焰已解了栓在门外的坐骑的缰绳,踩着马蹬坐了上去。

卫聪听到动静,连忙去追。他从不知道清焰会骑马,一路紧赶慢赶地跟在她身后,才发现她是要回昭园。

他率先下了马替清焰去敲门。开门的是陈妈妈,见是清焰,怔了怔,面上浮出喜色。

清焰来不及寒暄便穿过垂花门直奔她的房间,方隐荧也才刚起来,身上披着件薄衫,见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正要问几句,却见清焰越过她往床尾放着的箱箧奔去,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好一通翻找。

“朏朏,这是怎么了?”方隐荧问道。

清焰终于停止了动作,她捏着几页泛黄的纸张,面上的愁苦瞬间被狂喜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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