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痴人独自醒

“贤侄,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夫人与蒋氏相熟,她唤陆秦弓一句贤侄倒也不过份。

“字面上的意思。”陆秦弓眼眸低垂,不咸不淡。

和风拂过湖面,连带着对岸的桃花也被吹得纷纷扬扬,粉色的花瓣雨铺天盖地。

好景当前,却无人欣赏。

曹夫人一滞,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下来。蒋氏忙笑道:“我们家三郎从小到大都是这驴脾气,妹妹见笑了。”

曹夫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

蒋氏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笑盈盈地对陆秦弓道:“三郎,论理你是晚辈,快不快给你伯母赔罪。”

陆秦弓从善如流,对曹夫人抱拳道:“晚辈方才口无遮拦,伯母见谅。”

曹夫人脸色稍霁,微微一颔首,正想开口,忽听陆秦弓又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道理想必曹小娘子也懂的吧?”

曹四娘被问得一愣,紧接着俏脸飞上一抹红晕。她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呵!”陆秦弓双手抱臀,又是一声浅笑,“看来各位夫人都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啊,不然也不会将女儿教导成这副样子。”

李夫人再也忍不下去,松开握住李十三娘的手,往前走了一步,道:“十三娘,这事原是你起的头,还不快去给赵小娘子赔个不是。”

李十三娘吸吸鼻子,刚要向清焰走去,便听曹四娘冷笑道:“赵清焰,你不过是仗着镇北将军为你撑腰,才敢如此嚣张。你以为攀了陆府的高枝,就能一步登天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就你这尘垢粃糠般的身份,顶天了也只能做陆府的妾。妾是什么,就是一奴婢,你一奴婢在这嚣张什么……”

后面的话被她的母亲曹夫人捂了回去,只听她喝道:“慕雪,住嘴!”

却已太迟,众人都被她的口没遮拦给惊住了,长廊下只余燕子往来衔泥筑新巢啾啾的鸣声。

清焰心头一声轰隆,无数的巨石从山上滚落,而她就是在山下吃草的羊,被一块块沉重的岩石压得血肉模糊。她抬眸望着檐下唧唧喳喳的燕子,表情倔强的面容上现出了一抹怅惘。春晖洒在她羊脂玉般的脸颊上,使她看起来像个瓷娃娃,一碰就碎。

那只燕子没有停留多久就又飞走了,清焰收回了目光,拉住义愤填膺就要上前干架的方隐荧。一抹嘲笑攀上了她花瓣一样的红唇,唇枪舌剑谁不会,“啊?曹姑娘此言差矣!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偷奸耍滑,三更没狗眼看人低,自问比那些个怙顽不悛之辈好了不知多少倍。”

曹家七娘曹慕雪勃然变色,挣开曹夫人就要上前,却被陆秦弓淬了寒箭似的双眸给镇住,直逼得她仓惶后退。

只见陆秦弓眉宇微挑,声音冷漠如寒铁:“向她道歉,立刻,马上!”

真是明晃晃的偏爱啊,曹慕雪低着头,不甘地咬着下唇,贝齿在涂了厚厚口脂的唇瓣上留下了一道咬痕。

“我说了,向赵清焰道歉!”陆秦弓咬着牙冷声道,他长眸微眯,宛如利爪染了鲜血的雄狮,澎湃的怒火即将从他宽厚的胸膛喷薄而出,仿佛下一瞬就要将眼前的活物撕个粉碎。

曹慕雪与李十三娘等几个贵女俱吓了一跳,单薄的身子瑟缩了下,不情不愿的拖着脚向清焰走去,又言不由衷的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言毕,大约是觉得自己蒙受奇耻大辱,曹慕雪捂着脸抽抽噎噎地跑开了。剩下的李十三娘几人强忍着羞耻,等着清焰给句回应,这样她们摇摇欲坠的名声或许还能挽回二三。

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天生就高人一等,清焰当然没指望她们会真心实意的悔过,看不上你似,他永远看不上你,不过是走个过场,意思意思罢了。但她又没办法说出“日后大家仍是好姐妹”这样违心的话,微微颔首,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众人在陆秦弓凉飕飕的目光下作鸟兽散。清焰朝他深深一福,也要离开,却被他叫住,赌气道:“你跟着跑什么?”

清焰侧过身,便见他蹙着一对好看的浓眉,略厚的双唇微微撅着,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方隐荧停下脚步,瞥了眼欲语还休的两人,对清焰道:“我去前面等你。”

清焰颔首,站在原地等陆秦弓开口。

“你……生气了?”陆秦弓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道。

生气吗?她该生气吗?清焰茫然地想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有一瞬间的失焦。

她是该生气的,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她只觉得这一群人既悲凉又可笑,像困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雀儿,明明境况相同,却同室操戈。

也许,鸟笼也分很多种吧,而她闯进了不属于她的那一个。

见清焰不说话,陆秦弓急了,他上前两步,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讨好:“曹慕雪的话,你不必介怀,我……”

“将军说什么呢,我没有生气。曹姑娘说得对,你我本就云泥有别。”清焰抬起来,朝陆秦弓绽开一个明媚的笑意。

雷声乍起,随着轰地一声,乌云似千军万马,从天际飘来,往陆秦弓双眸投下黑压压一片阴影。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清焰拽到屏风后,一手撑着圆柱,将她困在这方寸之间。

“你什么意思?”陆秦弓低着头,咬牙切齿。

清焰后背抵着圆柱,退无可退,周身被浓烈的男性气息裹挟,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捶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陆将军……”忍冬与慕春低呼,想要上去将清焰拉出来,却被陆秦弓冷厉的眼神给喝退,二人担惊受怕,不住往四周张望,唯恐这一幕被人撞见。

陆秦弓往前凑近,两人间只隔着一掌之遥,“什么意思?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清焰脸上,带着股淡淡的酒香,清焰轻叹,终于仰起头望向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

他长得真好看!

恍然间,她觉得这张刀凿斧刻般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像谁。于是她又有了一瞬的愣神。

她从未见过海洋的此刻就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碧波万顷,而她只是一叶扁舟,怎敌这骤缓骤急的无垠。

“字面上的意思。”清焰凝视着这双眼睛,吐字如兰,缓缓地道。

她这是在学他?陆秦弓眉眼微挑,被清焰给气笑了,“我很着急,你不要敷衍我。”

这语气带着莫名的撒娇,清焰心头一悸,慌乱地垂下眼帘,“将军着急什么?”

陆秦弓一叹,站直身子,抵在圆柱上的手放了下来,他凝视着清焰,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着急什么,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

周身的压迫感渐渐褪去,清焰终于敢抬起双眸再次直视陆秦弓,却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眼中炽烈的情意呼之欲出。

“我……我知道你着急什么,但……但我宁死,也不做妾!”清焰红着脸,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但她的神色却是坚定的,眼里倔强未改。

陆秦弓一怔,惊讶于她的直率与坦白。慢慢的,他心中涌上一股自豪——不愧是我陆秦弓心悦的小女郎,爱憎分明,一点也不扭捏。

“我从未想过让你做妾啊!”陆秦弓道,眼里笑意越来越深。

这次轮到清焰愣住了。她哎呀一声,捂着脸后知后觉,“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话!”

陆秦弓斜瞥着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你宁死也不做我陆秦弓的妾。”

“我没有!”清焰急急反驳。

“哦?”陆秦弓挑挑浓眉,“那你的意思就是可以考虑的喽?”

清焰呼吸一顿,双眸微动,“我懒得理你!”

她鼓着腮帮子越过陆秦弓就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掌心的温度与他的眼神一样炽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一路烫到清焰层层包裹着的心。

“别走。”陆秦弓哑着声线开口,“我有话要对你讲。”

清焰转过身,轻轻拔开握着她手腕的大掌,微微一笑道:“我不走,你说罢。”

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望着她盈盈秋水似的双瞳,陆秦弓再次为清焰的温柔而感慨。

他炽热坦诚的直勾勾地注视着清焰,一字一句道:“我投军之前,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子,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违背人伦律法之事。你要信我。”

风大了起来,挂在檐下的红绸随着气流的涌动而翻飞,像极了清焰一波未平一波乍起的心湖:他急切地向她解释,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她原本就纠结着如何开口向他求证此事,思前想后,她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去过问他的从前。

诚然,她是相信他的为人的。这种信任无关任何,只是她内心深处的直觉。而她所在乎的是,不过是他是否早有喜欢的人了。

她很失落。这个还未确定的事化成一只无形的大手,时不时地抓着她的心脏,或轻或重地揉捏,一刻也不忘地提醒着她,她是在痴人说梦。

所以在自尊与自卑约双重夹击下,她很快便放弃向他刨根问底的念头。她才不要做她的母亲方楚,被情爱困守一生,最后落得个思念成疾,郁郁而终的下场。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急不可待地向她解释,告诉她,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品格上,他都清清白白的。

那只无形的大掌就这么被他逼退了,取而代之的一种被人珍重的感觉,像落叶归根,似野渡靠了岸,满满当当的全是安稳。

清焰一叹,笑着说了句:“好,我信你。”

陆秦弓高悬的心这才被她的话托举着轻轻地放了下来。

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但若是遇到不紧要的人,他又会不耐烦去应付,宁可让别人猜疑。可清焰不同。如果他从前对她只是有些欣赏与喜欢,那么在听见她毫不犹豫的方隐荧面前替他辩驳的时候,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彻底沦陷在她亲手开辟的沼泽地里。

所以他急了,一刻也等不了。他看不得他在她心目中光明伟岸的形象一朝坍塌,也不想她误会他心中另有其人,光是想想,他就坐立难安。

重活一世,他终于体会到了被人牵制的感觉,这个人不是皇城里头至高无上的君王,也不是战场上杀气腾腾的敌军,而是眼前这个如蒲草般柔弱却坚韧的少女。

陆秦弓喉咙发紧,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柔声道:“现在不方便,以后……我再跟你一五一十的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清焰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噗地笑出来,她促狭地道:“将军果然偷听我讲话。”

她的眼睛亮亮的,一点杂质也无,陆秦弓抬手摸摸鼻尖,心虚的轻咳一声。

疾风骤停,湖底的锦鲤探出头,圆圆的嘴儿缓缓的吐出一个圆圆的水泡。

“赵姑娘……”一道急切的声音在身后的屏风后响起,清焰转过身,一张长着浓眉大眼的年轻的脸庞闯了进来,似乎在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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