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待宰的猪

漆黑的坑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方淮被关在里面已经快六天了。

春猎那日,他策马追逐一只梅花鹿,不知不觉追到悬涯边。就在他屏息凝神挽弓搭箭之时,一支流矢飞来,堪堪从他身下的坐骑擦过,马儿受惊,硬生生将他从马背上抛下,他的头磕在一块山石上,眼前一黑,很快便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五花大绑地被一群北凉人从西琳公主的马车里给抬出来。

之后他便被霍加关在这个冰窑里。

这六天里,除了被提审和定时的出恭,他手脚一直是被捆着的,嘴巴里还塞着棉布。那些该死的北凉人虽然没对他动刑,但也没让他好过。前三天他滴水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们还不许他睡觉,每当他的眼皮耷拉上时,就会有人来摇醒他,让他将藏兵图交出来。方淮被折磨得都快崩溃了,但他始终咬紧牙关,因为他知道,一旦开口,北凉人便会卸磨杀驴。他还不想死。

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吃上了饭,那是一道红烧狮子头。这道菜他以前常吃,都有些腻了,可他饿了好几天,除了大快朵颐,他实在想不出还能以怎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对得起眼前的这道佳肴。

吃完后,他们又问他藏兵图在哪。方淮仍旧一问三不知,他们便对他进行催吐,刚吃下去的饭菜还没在肚子里捂热呢,就变成了潲水。方淮气得破口大骂。

第五天,霍加来了,问他有什么要求。方淮说馋翠云居的烧鸡,霍加倒是爽快,即刻命人去买来,他也就趁着这个机会将消息传递给他的相好钱娘子。

他焦灼不安地等了七八个时辰,终于,透过厚厚的墙砖,他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乒刃相接的声音。一刻钟后,打斗声渐歇,冰窖的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外。

突如其来的强光迫使方淮半眯起双目,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了来人。

是陆秦弓。

方淮大喜过望,眼泪不由分说迸出来,濡湿眼眶。

门外陆秦弓微微拧眉。四五丈长的坑洞,气味很浑浊,甚至有些刺鼻,里头只摆了张窄榻,方淮躺在上面,连人带床被捆了一圈又一圈,连翻个身都难。

陆秦弓绕过中间的深坑,一步步往墙边的方淮走去,他在他面前停下,低头一寸一寸打量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方淮只着里衣,长发凌乱,脸颊凹陷,眼底一片青黑,双唇因为缺水而皲裂,渗出了丝丝血渍。在陆秦弓锐利而充满压迫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剥光了衣裳,赤条条地丢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丢脸,实在太丢脸了!

“方大人受苦了。”陆秦弓说着,微微弯腰取下方淮口中的麻布。

“多谢贤侄相救!快,快放开我……”方淮感激涕零地开囗,声音粗嘎。

陆秦弓却不急,他摇了摇头,“不急。方大人不如先告诉我,你把藏兵图藏哪了?”

方淮膛目结舌,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他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快放我出去!本官没见过那玩意儿!”

陆秦弓一嗤,他朝卫聪一扬下巴,对方会意,抽出身上的佩剑递过去。

陆秦弓接过,将冰冷的刃身抵在方淮的颈间,俊美的面容上尽是睥睨之色,他的声音很清越,却覆着寒意,仿佛他手中的剑。

“方大人,有些话,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了。”

方淮瞪大了双眼,继而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杀了本官不成?”

“方大人要是死在这儿,那必定不是本将军杀的。所有人都看见,本将军为了救你劳心劳力,连身上的伤都不顾。”

陆秦弓说完,长叹一声,“而我不过来迟了一步,大人便死在了北凉人的剑下,真是可惜。”

方淮难以置信,“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为名为利,为我的野心。”陆秦弓说道,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当然,大人要是不想说,便带着这个秘密到地府去吧!你是容将军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你死了,世人对藏兵图的追寻便也到此为止,北凉没了这个指望,很快也会归降我大历,我依旧是那个受万人景仰的镇北将军。”

“本官二十五年前已对陛下禀明,我从未见过什么藏兵图,陆将军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陆秦弓懒得再跟他啰嗦,手腕微微使力,方淮的脖子刹那间被割出一道血痕,他冷声道:“多说无益。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交出藏兵图,我饶你一命;二,你死,以通敌判国的罪名。方大人,选吧!”

这路给了不等于没给?方淮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即刻将陆秦弓暴揍一顿,奈何全身被绑,只能干瞪看双眼嚎道:“陆秦弓,你别欺人太甚!不过一张看不出所以然的废纸,值得你们这般费尽心思吗?!”

空气在一瞬间静止了,陆秦弓挑挑浓眉,笑得猖狂,“这么说,方大人手上真有那东西喽?”

方淮懊悔万分,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下好了,他苦苦隐瞒二十多年,最终还是要因为欺君之罪被诛连九族吗?

陆秦弓看出来他的犹豫,他收起手中的剑道:“只要大人肯将地图交出来,我可以保证,陛下绝对不会知道它是从你手中得来的。这件事的起因,全是因为你在猎场对西琳公主出口不逊,她怀恨在心,才将你囚禁于此以作羞辱。大人别忘了,方府一家老小还有翠云居的钱娘子,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方淮怔怔地望着陆秦弓,忽而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坑洞中,像潮汐,一浪接一浪,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陆将军早就想好了退路,你这一路都是在套我话呢?”

陆秦弓垂眸注视着他,眼神冷漠:“废话少说,藏兵图在哪?”

方淮沉默了。

这几日他被霍加那伙人折磨得身心俱疲,差点要崩溃,好不容易迎来一线曙光,结果曙光的尽头站着一匹狼。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想起府里的一大家子,也不知道老父亲老母亲现下如何,他那没主意的妻在得知他失踪的消息时定哭爹喊娘了吧!还有他那个优柔寡断的长子,他若是死了,他得丁忧三年,那时家姑娘还能等吗?唉,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方淮捡起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在脑海里努力盘算着应对之法,最后发现他只能将生的希望寄予眼前这个拿剑威胁他的年轻人。

唉,希望他看在他那貌若天仙的外甥女的份上,能信守承诺吧!反正,这个秘密压在他心里二十多年,令他夜夜辗转难眠,他实在不敢想,如果他将这个秘密带到地底,容岳的魂魄会不会突然冒出来对准他的胸口就是一剑,让他连个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无。

方淮一叹,望向陆秦弓,语气恳切:“陆将军,你能解开我身上的绳子吗?”

这样被绑在榻上,就像一头待宰的猪,什么官威尊严男子气概统统不知所踪,方淮实在是受够了。

陆秦弓向卫聪与贺永投去一眼,二人立即上前解开了方淮身上的绳子,又扶着他坐了起来,卫聪甚至去隔壁厨房给他端了碗水。

方淮接过来,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尽数吞入腹中。陆秦弓这才道:“方大人,可以说了吗?”

方淮抬起头,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道:“希望将军能信守承诺。”

“自然。”

“请陆将军跟我来。”方淮说着便要站起来。

陆秦弓一把将方淮按了回去,他居高临下,以毋容置疑的口气道:“大人只需如实相告地图的具体位置便可,其余的便将给晚辈吧!”

方才还一口一个本将军,这会儿道自称晚辈了?方淮轻嗤一声,道:“我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秋菊图,那里面有你要的东西。”

陆秦弓愣了愣,原来藏在眼皮子底下了,难怪他当初找不找。

陆秦弓朝卫聪使了个眼色,卫聪会意,快马加鞭赶往方府,对方府众人扔下一句方大人的书房有他失踪的线索后取了画就不见人影。

当他回到寒香园的冰窖时,方淮已用过一碗小米粥,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见到卫聪,他朝他伸出手道:“把画给我吧。”

卫聪将秋菊图递过去,方淮又道:“给我把剪子。”

卫聪暗道一句神神秘秘,乖乖的去找了把剪子来。

方淮将画卷展开铺在榻上,一幅用笔疾劲爽利,韵足意长的水墨写生映入眼帘。陆秦弓侧目而视,发现落款处是问泉居士四个字。只听方淮道:“这幅画是亡妹遗物,画也是她装裱的。”

“难道这就是藏兵图?”卫聪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这明明只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画作罢了。

方淮深深凝视那幅画,片刻后,他拿起剪子沿着挂轴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剪开,不多时,画卷破开,里面竟层层叠叠铺了好几张宣纸,最里的一层是书面大小的一张羊皮纸,四边磨损严重,微微泛着黄。然而,上面却一滴墨也没有,空空如也。

卫聪与贺永当场就要暴起,这不是将人当猴子耍吗?相比之下,陆秦弓却很沉得住气,他伸手去拿羊皮纸,却被方淮一把拉住。陆秦弓没动,就这样眼帘微垂地与他对望。四下皆静,方淮面无表情,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眸却盛满纠结。

短短几瞬,却宛如经历几个春秋。最终,他微微颤抖着将手缩了回来。

日光从门外折射进来,陆秦弓拿起羊皮纸,光影下,几行笔迹苍劲的字从纸背现形。

陆秦弓将纸张翻转,只是几眼,他平静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什么?”他盯紧了方淮,每一个字都宛如从猎豹的齿间漏出来的一般,血淋淋地一片肃杀。

方淮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他垂着头,一言不发。

“告诉我,这、是、什、么!”陆秦弓大吼一声,将手中的剑掷下,橡木做的床榻瞬间被削掉一角。

方淮仍旧垂着头,他喉间发出一连串的吞咽声,半晌才道:“陆将军也看到了,这是前玄甲军大将容岳写给陛下的陈情书。”

“什么!”卫聪与贺永同时惊呼出声。

陆秦弓深吸几口气,面上的怒色缓缓褪去,又恢复了往日从容不迫的贵公子模样,“书上所注的日期是天盛七年十二月十八,正是容将军身故的那一天,方大人,你怎么解释?”

方淮抬眸看向陆秦弓,这一瞬间,他仿佛垂垂老矣,儒雅的面容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颓萎。

“此事压在我的心头二十多年了,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公诸于世。”

“别文绉绉的尽说废话!”卫聪不耐烦地喝道。

方淮没理会他,娓娓道来:“二十五年前,我还是户部一名小小的主事,临近年关,陛下忽然命我押送一批粮草去雍水关。我们一路行至中州,却发现玄甲军竟也驻扎于此,可陛下曾下令,要容岳死守雍水关。陛下得知此事后,斥责容岳目无军纪,视皇权于无物,容岳为保余下玄甲军,自刎于中州。他死前写下了这一纸陈情书,拜托我帮他交到陛下手中。”

“陛下曾明诏天下,容岳当时曾以一人之力抗旨不遵,并出言不逊,又在帐内对你拨刀相向,这些可是真的?”陆秦弓连声质问。

方淮眼神躲闪:“他的确是抗旨不遵了。”

“所以这就是方大人对陈情书隐而不报的理由?”

方淮面上现出悔恨之色,他转头望向门外,红日当空,火一般砸下来,而他却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硬生生忍受了三十余年的刺骨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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