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开屏的孔雀

气温渐渐升高,清焰手上还抓着张牧给她的折扇,因为热的缘故,她不由自主轻轻挥了几下。

丽娘正瞪着张牧,眼角余光瞥见清焰手中的扇子,一把夺过指着张牧的鼻子道:“瞧瞧,这折扇还是我亲手做来赠予你的,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学着张牧的语气道:“丽娘,这把扇子只能为我带来清风,我会珍惜它,如同珍惜你。”

油嘴滑舌,清焰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作呕的表情没有逃过丽娘的双眼,只听她又道:“怎么,碰了我给这伪君子的定情信物,回家得洗十遍八遍手吧?”

张牧尴尬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瞄了眼看热闹的人,伸手去拉丽娘:“有什么话咱回去再说。”

丽娘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怎么,这会子知道丢脸了?你都能做出这种一脚踏两船的缺德事了,至少先学会凫水,省得半道翻船成了水鬼吧?”

清焰一听,忙道:“娘子,我跟张公子只算得上认识,不是你臆断的那般。”

她才不要做张牧那厮脚下的船呢!

丽娘瞪了清焰一眼,继而用扇子拍拍张牧的肩,“听到没有,人家姑娘躲你都来不及,就你还在那异想天开!”

张牧大约是觉得被冒犯到,他恼羞成怒,一把抢过丽娘手中的折扇,几下撕扯个粉碎,也不再装什么温润君子了:“顾丽娘,注意你的措词,第一,我与你没任何干系,第二,我与赵姑娘之间清清白白,你莫要信口雌黄!”

丽娘乐得看他跳脚,她抚了抚发髻,笑靥如花:“人家赵姑娘貌若天仙,你真以为她眼瞎,能看上你?你从前对我是见钱眼开,今儿对赵姑娘是见色起意,可惜啊,现在你要人财两空喽!”

清焰本以为丽娘是要过来扯她头花的,不料两个回合下来,短短几句话,她便将这场闹剧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张牧。清焰顿时有些蒙头转向,却又不得不佩服丽娘的果断,她差点要当着张牧的面对丽娘竖起大拇指。

而张牧呢,他被丽娘说中了心思,登时气急败坏,“你这是含血喷人,我何时从你手上拿过银子?你有证据吗?”

“怎么没有?”丽娘看他的眼神仿佛看一个傻子。

张牧面色变了变。

他是向丽娘借过八百两银子,当时还立了字据,可他后来不是以向她提亲为由哄着她烧了那借据吗?还是当着他的面烧的。难道,那份烧掉的借据是假的?!

“你以为我真会傻到将借据烧了?那可是八百两哎,我一个庄子一年的收入。”丽娘笑得好不得意猖狂。

张牧闻言,顿时面如死灰,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唯一一个念头便是去将这个精明的女人哄气顺了,其他的,以后再说。于是他放软了声音,又想去拉丽娘:“丽娘,你听我说……”

“别用你那脏手碰我!”丽娘大喝道,柳眉倒竖,“如今距你归还我本金加利息的日期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最后宽限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你若拿不出那八百零一两银子,我就到衙门告你个身败名裂!”

她顿了顿,又啐了一口:“亏得我还是象征性地收的你利息!呸!真是晦气!”

说罢她撇了清焰一眼,用冷硬的语气道:“赵姑娘,好自为之!”

她又白了张牧一眼,便迤迤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清焰本是那个被看热闹的那个,没成想这会子竟成了半个看热闹的。再看张牧,他竟还有心思在那左右为难?

清焰能猜到他的心思,不非是想拆她家的东墙去补顾丽娘家那堵快塌了的西墙,可她别说八百两,她连八个铜板也不会给他!瞧他方才出手那般阔绰,还当真像方隐荧所讲的那般,家财万贯够不上,但定然是衣食无忧的。可看他变着法子逃债的模样,清焰便断定他并非方隐荧所说的那样生财有道,说不定,他早已入不敷出了。再想想张牧专门挑她们这些小有家产的孤女下手,清焰更加断定了她的猜想。

真是,这下又要被杨晴好生嘲笑一番了。

清焰越想越气,眼见着张牧看她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殷切,她决意要在此时此刻与他划清界限。

“张公子,根据大历律法,欠债不还,在证据充分的情况下,每五十两以上受臀杖二十。你欠了顾娘子八百两……”

张牧眉心一跳,勉强笑道:“赵姑娘,当时我是周转不灵,才向顾丽娘借的银子,不曾想半年过去,我那几间铺子还在亏损。赵姑娘,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我是怕你知晓此事,便疏远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含情脉脉,清焰若不是方才见过他另一番嘴脸,说不定就信了。

“张公子,你我二人顶多是点头之交,既然从无亲近,又何来的疏远一说。与其在我这多费口舌,不如去求求顾娘子,兴许她还能多宽限你几天。”

张牧怔住,这是连这一个也没了指望吗?顾不得周遭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他苦着脸又想去求清焰,不料话还没说出口,后背便被人踢了一脚,一个趔趄,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铺满细沙的江岸边,吃了满嘴的沙子。

清焰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江大业带着狗儿来了,那一脚便是他踢的。只听他道:“没听我家大妹子说吗?跟你不熟!再让我看见你在她跟前晃悠,我就算挨个一百军棍也要揍得你下不来床!”

狗儿一个箭步扑到清焰怀里,转头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还半躺在地上的张牧,大声道:“不许欺负赵姑姑!”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张牧挨了一脚,整个人气得牙尖打颤,一见江大业身着扒丁的红褂子,满脸杀气,先唬了一跳;再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虽是个跛脚,可他肌肉紧实的膀子因常年拉弓射箭的关系,壮硕得仿佛能一拳抡起一头牛。他不过一介文弱,哪里打得过,瞬间气焰便下了大半。

识时务者为俊杰,张牧在随从的搀扶下站起来,梗着脖子道:“这两个位置是我花了真金白银买的,要走也不是我走!”

清焰啼笑皆非,掏出荷包取出一锭银两递过去,“张公子现在可以将这两个位置转让给我了。”

张牧一阵沉默,他深深看了眼清焰,权衡利弊后,调头往顾丽娘离开的方向去了。那随从喊了声公子。又看看清焰手里的银两,满脸纠结之色,继而一咬牙,抓过银两撒腿便追上前去。

江大业往他们二人的方向啐了一口,转身朝清焰身后看热闹的一群人瞪道:“还看!一会的扒龙舟还不够你们过眼瘾的?”

众人讪讪地,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自顾自说起了话。

江大业转头对清焰又换了张笑脸,将胸膛拍得嘭嘭响:“赵姑娘,若那厮再敢来骚扰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清焰很感激江大业的路见不平,连声道谢。

“赵姑姑,我也有帮忙的!”狗儿仰着头,撒着娇道。

清焰忙弯下腰又谢过了他,狗儿心满意足,他指着另一边的码头道:“还有陆叔呢!要不是他,我们都不知道姑姑被人欺负了。”

清焰正疑惑狗儿口中的陆叔是谁,便听江大业轻声斥道:“江世飞,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侯爷!”

清焰闻言一震,脑袋瓜子不听使唤地就往码头那扭去,然后猝不及防的又与陆秦弓的视线撞个满怀。她双颊飞上两片红云,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为何他总能在她出糗时旁观整个过程?仿佛……仿佛她天生就是个笑话,先是宋怀昔,再是张牧,一而再再而三,遇人不淑。

清焰心中五味杂陈,再抬眼去瞧,陆秦弓早已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清焰的一个错觉。

她唇角爬上一丝苦笑。

江大业将狗儿托付给清焰,便回到队伍里头。他在陆秦弓耳边说了几句话,陆秦弓听得认真,末了还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清焰多看了两眼,便带着狗儿坐回竹椅上。狗儿解下腰间的小袋子递给清焰,“赵姑姑,吃点枇杷罢,我娘给我装的。”

清焰接过一看,果见里面装了满满一袋子黄澄澄的枇杷,鸡蛋似的圆滚滚,一看就十分鲜甜多汁。王氏十分体贴地在里头放了张接果核的油纸。她挑了几个磕坏了皮肉的剥着吃,剩下的全还给了狗儿。

一大一小挤在小小的伞下吃着枇杷,忽听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巴掌声,似是有人被掌掴了。清焰将伞微微移开,就见隔着七八个座位的地方,张牧侧着头,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而顾丽娘嘴角噙着冷笑,玉臂再挥,又甩了张牧一记耳光。

“你再纠缠不清,下次我便不止俩耳光了!”

张牧俊脸涨成了怪异的猪肝色,他意味不明地深看顾丽娘一眼,转身离去。

闹剧落下帷幕,清焰缓缓坐正,又拿了个枇杷剥了皮递给狗儿。

不多时,帝王的仪仗到了,喧闹戛然而止,响彻云霄的万岁与千岁又将清焰重重包围,令她仿佛又置身于去岁的那场庆功宴中。

许是天儿太热,或是冯太后与民众一样,都有些迫不及待,所以并没有拖拉太久,二十余条龙舟十分干脆地一字排开,只等着一声令下,便绕过湖心岛向着那挂着金粽的终点塔去。

陆秦弓在一众年轻力壮的红衣扒丁中依旧抓眼。他站在船中央的舵鼓旁,双手握着鼓槌望着船头迎风飘扬的玄甲军战旗,目光坚毅,一脸胜卷在握的模样。

一声足以将苍穹震裂的锣声响起,伴随着海啸一般的欢呼与掌声,二十条龙舟如离弦的箭一样贴着水面飞了出去,广阔的江面被划开一道道波澜,船尾像生出了一条条巨大的鱼尾,锣鼓咚咚铛铛,震耳欲聋,整条淮江宛如沸腾了般。

狗儿激动得跳了起来,指着其中一条龙舟大喊:“赵姑姑快看,陆叔跟我爹在那!”

清焰顺着狗儿的指引望过去,却见玄甲军的战舟竟落在了后头,瞧陆秦弓击鼓的架势,不徐不疾,气定神闲,引得清焰一阵失笑。眼看着一条条龙舟如蛟龙入海般游刃有余地驶向前方,渐渐的与陆秦弓的队伍拉开了距离,狗儿急得直跺脚。

“姑姑,陆叔他们怎么回事啊,再不划拉金粽子就要被别人赢走啦!”狗儿大叫起来。

清焰笑着大声安慰他:“放心,相信你陆叔,他自有分寸。”

“……好吧。”狗儿撇撇嘴,心里仍旧担心。

这份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只两句话的功夫,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嘉安卫所的龙舟忽然偏离原来的轨道,失去控制往它附近的龙舟撞去。船上的一众汉子手脚并用,企图将龙舟拉回正轨,却是徒劳,一条条龙舟相撞,竟接连翻了船。眨眼的功夫,水里便多了近百名扑腾着四肢的壮汉,他们满脸不甘,嘴里还骂骂咧咧。这一幕惹得两岸一阵哄笑。

清焰一直注视着陆秦弓的一举一动,她知道,是时候了。果然,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鼓槌,再重重落下,双臂坚实的肌肉也随之微微抖动起来。这一声鼓音穿云裂石,船上的扒丁接收到号令,面上俱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仿佛闻着了血腥味的鲨鱼,钻入水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目标去了。

他们配合着越来越紧密的鼓点,动作整齐划一地推动着船桨,灵巧地避开翻了肚皮的龙舟,直逼前方遥遥领先的飞翎卫。磅礴的力量,来势汹汹,清焰听见身后一片惊叹,她摇了摇头,抿嘴一笑:“好一招以逸待劳。”

狗儿听不懂清焰说什么,他葡萄仁似的眼珠子压根就没离开过江面。只见飞翎卫的龙舟已划到了湖心岛的拐弯处,大约是第一次,技艺生疏,一个急转弯,他们的船翻了。

岸上一片哀叹,都觉得可惜。

飞翎卫的龙舟翻了,羽林卫的也翻了,一个龙舟赛翻了七八条船,城防营捡了个漏,一下子冲到了第一。

岸上的欢呼更甚,因为陆秦弓他们追了上去。两艘龙舟拐过弯,渐渐将身后各个卫所的船只远远抛开。

龙舟到了那边,清焰便看不太真切了,只能凭两番颜色各异的旗子将其区分。陆秦弓手上的鼓点越来越密集,眼看着两艘龙舟离终点塔越来越近,虽是毫末之差,城防营依旧一马当先。

赛事已到了白热化阶段,清焰手心渐渐渗出了汗,她攥紧双拳,目不转睛眺望着那两艘龙舟,耳边的喧闹早已化作烟尘,飘飘荡荡越飞越远。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陆秦弓能赢。

她心里默念着,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便喊了出来:“陆秦弓,加把劲儿啊!”

上天似乎听见了她的祈求般,在离终点塔只有两丈远的距离时,玄甲军的黑旗终于越过了城防营的绿旗,如流矢一般奔向终点。陆秦弓落下最后一记激越昂扬的鼓点,在龙舟因为惯性要飞离终点塔的一瞬间抓住了挂在木桩上的那串金粽。

现场气氛前所未有的高涨,口哨声欢呼声夹杂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站在终点塔稍近些的拱桥上的年轻女郎纷纷将手中的绢子往船上丢去。

清焰隔着一方江水,终于可以不用掩饰自己想要追寻那人的目光,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样,一样的被那个高双臂笑容爽朗的英俊男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真好,他天生是该如此的。

看着意气风发的陆秦弓,清焰由衷地笑着,却见他忽往她这边望来,远远的,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容,那双湿漉漉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得意,浓眉舒展,高高翘起的唇角仿佛在说——看,我厉害吧?

清焰心里头住着的那头小鹿动了动尖尖的小耳朵,慢悠悠睁开眼,醒了。

……

热闹了一日,天子的銮驾已起程回宫,淮江旁的食肆里倒是坐满了人。

清焰原想带狗儿去吃碗绿豆沙,奈何人太多,只好作罢。狗儿爱凑热闹,一个劲儿拉着她往泊着龙舟的那处浅滩去了。

隔着一座桥的距离,清焰看见那群扒丁聚集在一起,个个虎背熊腰,一身紧实的肌肉上覆着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容,正围着陆秦弓所在的队伍拱手恭贺。

清焰不肯再往前,她弯下腰对狗儿道:“你去罢,姑姑在这等你。”

狗儿应声好,飞一般找他父亲去了。

清焰站在桥头,看着狗儿如一只撒欢的小牛犊子闯入一群刚劲威武的公牛群中,霎时引起了这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的注意力。狗儿钻到江大业跟前,朝清焰的方向指了指,一群人好奇地望了过来。清焰忙用纸伞挡住脸,转过身去。

“赵姑娘!”

一声高亢的男音在广阔的江面漾开,中气十足,让人不想听到都难。

清焰眉心一跳,从伞下探出半张脸,却见一人正在朝她卖力的挥手。她一阵尴尬,正要避开,那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拨开挡了他去路的众人,在一片嘘声中跑上了桥往她这边来了。

清焰无法,只好朝他屈了屈膝,“小韩将军。”

她总是习惯喊他小韩将军,韩奇觉得可爱又亲切,他挠挠头,笑容灿烂:“赵姑娘,你果真来了!”

清焰啊一声,一头雾水。

韩奇却有些许气馁:“唉,可惜咱城防营技不如人,这次输给玄甲军,让你失望了。”

清焰这才想起上个月在此偶遇韩奇,他让她今日来替城防营打气助威的事。只是,她早将他的嘱托抛诸脑后,今日来,纯属是凑热闹罢了。她顿时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可对面这个年轻人目光热烈而殷切,她也不好扫兴,况且人家还输了比赛,男人最是争强好胜了,她要不还是安慰两句?

“怎会?能夺甲固然好,但你们都是头一回,能闯到终点已经很了不起了。全托了你们的福,今日太后娘娘看得开怀,我们底下的百姓也很尽兴。”

三两句话,将韩奇哄得眉开眼笑。他顿了顿,有些委屈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喏,他们还笑话我。”

韩奇转过身,朝底下的一群汉子努努嘴。

又是一阵起哄,伴随着口哨声,清焰面露尴尬,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韩奇,她压根就忘了这件事。韩奇却一无所察,朝着底下城防营的一众扒丁扬声道:“弟兄们,赵姑娘让咱们下次再接再励呢,咱可不能再让她失望,明年,这金粽子必须是咱城防营的!”

一番无中生有的话听得清焰冷汗连连,她摆摆手,想纠正,却被一群汉子的吆喝声给掩盖了去。清焰张口结舌。那种高昂的情绪很快就感染了周围无关的人,一瞬间整个浅滩像被丢了几百个炮仗,噼里啪啦的就炸了。

突然,“咚——”

不知是谁击的鼓,打断了这一片喧哗。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又是一记如雷的鼓声,比方才那一记更重,带着似有若无的怒意,仿佛要将平静的水面撕开一般。

清焰下意识蹙眉,心道是哪个坏脾气。还未找到那人,便听狗儿用清脆的童音抱怨道:“陆叔,鼓皮都让您给敲破啦!”

竟是陆秦弓?!

“它本来就快要破了。”陆秦弓眼皮都没掀,语气懒散。

“那您干嘛还用力敲?”

“哦,我只是想告诉那些个大言不惭之人,夺甲不是用嘴巴说说便能成功的,我们龙舟队在训练时便敲破了三只鼓,这是第四只。我倒是好奇,城防营破了多少只鼓呢?”

陆秦弓将鼓槌抛给一旁的卫聪,抬眸望向站在桥头的韩奇,双手抱臂,嘴角也噙着笑,然笑意却不达眼底。

没由来的,韩奇感到一阵寒意直窜脑门,他看了眼陆秦弓身旁那只破开的鼓,几道长短不一的裂痕在鼓面上张牙舞爪的向四面延伸。那鼓他也是敲过的,鼓面还是挺韧的。这是下了多大力气呀?!

“侯爷开玩笑,击鼓可不是光用蛮劲就行的。”韩奇哈哈笑道。

这是在嘲讽陆秦弓空有一身蛮力?此话一出,原就不再和乐的氛围顿时雪上加霜,众人不禁替韩奇捏了一把汗。

不料陆秦弓微微一笑,道:“韩校尉说得对,不仅仅是击鼓,扒龙舟也不是几十个人光用蛮力往前冲就行的,不然又怎么会有玄甲军的后来者居上呢?”

阴阳怪气的,韩奇正自尴尬,众人也听出了猫腻,一看桥上那美人,有几个去过陆府桃花宴的武将认出了清焰,也亲眼见着陆秦弓在她落水后是何等紧张,再瞧今日情形,顿时有几分明了,便上前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

陆秦弓还是皮笑肉不笑的,他不再去看桥上那两人,转而对一众部下道:“走!今日本侯做东,不醉不归!”

众人欢呼起来,却听狗儿拉着陆秦弓道:“陆叔,你们去吃肉吗?我也要去!”

陆秦弓揉揉狗儿额前毛绒绒的碎刘海,高声笑道:“小馋猫,等你什么时候坐到了这龙舟上,再来跟陆叔一块喝酒吃肉。”他又抬起头深看一眼仍等在桥头的清焰,“去罢,跟谁来的就跟谁回去。”

狗儿很失望,却不敢闹别扭,便往清焰那跑去。陆秦弓迈开长腿跟上去,他身后是乌泱泱的一群等着吃庆功宴的壮汉。

清焰自陆秦弓插嘴她与韩奇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她知道,他是吃醋了。追根究底,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完全忘记对方。平日里见不到,总能装上一装,可一旦碰面,思念便如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它找到了日思夜想的那抹血腥味的来源,便会不受控制地发狂,继而冲出牢笼扑向它心底的执念。

她不晓得陆秦弓是不是跟她一样,但清焰很清楚,大半日下来,她总是不自觉去寻找陆秦弓的身影,哪怕她清楚她不该这么做,可又如何,在彻底放下他之前,她允许自己放任自流那么一小会儿,只为再多看他两眼。

毕竟,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们总有坦然面对对方的一天。

但不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的清焰站在那儿,陆秦弓朝他们来了。她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许是酷暑难耐,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正当她手脚不知往哪放的时候,狗儿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牵了她的手。

清焰暗自松了一囗气,忙假装与狗儿说话,问他一会还去不去找他娘,眼角余光却瞥见陆秦弓从卫聪捧着的锦匣里掏出了那串金粽,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上抛,再接住,反反复复,黄金在一连串的碰撞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配合着它闪亮夺目的光芒,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清焰哭笑不得,她怀疑陆秦弓是故意在炫耀,纵然他神色淡然,可那大开大合的动作却出卖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偷偷瞄一眼韩奇,却见这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小武将的视线随着金粽的移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面上竟然没有不忿,只有满满的艳慕与崇拜。这天真率直的模样,让陆秦弓那点莫名其妙的小九九顿时变得无聊又可笑。

不过那串粽子是实心的吧?如果是实心的,那可值钱了,也老重了,瞧那四个角尖尖,扎着手心不会痛?不过那厮皮糙肉厚,被尖角扎几下不过挠痒痒罢了。

清焰脑瓜子里叽叽喳喳一通,一双美眸又不自觉地往陆秦弓瞟去。

陆秦弓哪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只道她看见了他手中的金粽,又想起来他方才比赛时的英武神勇,原本还倨傲的嘴角一个忍不住就往上扬,活脱脱就像龙舟高高翘起的头与尾。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在走到清焰跟前时一把敛起面上的笑,轻咳一声,撇了她一眼,双唇动了两下,似在斟酌。后面一箩筐大男人见他不动,便也不站着不动了。却见他浓眉微扬,吐出一句:“赵姑娘吗?你眼光不太行呢。”

一语双关。

清焰错愕了一瞬,她看着陆秦弓,那眼神像林间迷失了方向的鹿。

陆秦弓忽地促狭一笑。他的额头与鬓角生得很好看,上面濡着一层汗珠,午后的阳光打下来,那双狭长的眼睛被睫毛严严实实地包裹了一圈,瞳仁很亮,像嵌在群山里的湖泊。他的颧颌似乎比往日更加分明了,修长的颈脖下是宽阔的肩背,胸前的衣料早被汗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他将褂子的盘扣解开了两个,隐隐露出里头坚实的胸膛,是小麦色的。

清焰注视着他,双眸溢着满满当当的赞赏。

如此野性却又俊美,像旷野里的风,清爽明朗,又似初秋铺满整个平原的麦穗,只需站在田埂边,扑面而来都是香甜扎实的安全感。

他说她眼光不好,并不是这样的,因为这世间再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了。

盛夏风吹到人的脸颊上,似一壶刚泡好的清茶,那热气不远不近,若隐若显,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清焰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翻涌的悸动。

这一举动落入陆秦弓眼里,无疑就成了她对他的不屑一顾,这使得他原本还挂着一丝笑意的俊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好没意思,像只不要脸的孔雀般开了半天屏,结果人家看都不看一眼,陆秦弓,你赢了又怎样,她还不是连句道贺的话都不愿讲。

陆秦弓看了眼手里的金粽,一抬手就抛给了他身后的卫聪,迈开长腿头也不回便走了。

卫聪若无其事地扫了眼韩奇,笑道:“还杵着做什么,一起呀!”

韩奇被陆秦弓一顿含沙射影,正拧着浓眉朝真相摸索去,刚找着点蛛丝马迹,被卫聪这么一打断,便干脆不想了。他应了声,转头朝清焰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赵姑娘,回见!”

说罢不等清焰回答,便追到陆秦弓跟前腆着脸道:“侯爷,属下觉得那桨用得不顺手,要不您给提一下意见,让他们明年换一批船桨呗?”

陆秦弓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技不如人便技不如人,还诸多借口!”

一群人哄笑起来,渐渐走远了。

清焰牵着狗儿的小手,虽然撑着伞,却感觉自己要被日头烤焦了。她拉着他急匆匆往桂香斋赶,想去那儿避避暑气,不料刚走到门口,便撞见了方隐荧的马车。

“二姐姐怎么来了?”清焰放开狗儿,迎上前道。

方隐荧听见声音,从车窗探头出来,一看是清焰,忙下了马车,拉着她的手笑道:“镇北侯府喜宴那日便听说喑…云姑开店了,今日难得出门,便让巧儿进去挑几样爱吃的,也算帮衬一下生意。”

清焰微微颔首,随口道:“姐夫呢?怎不与姐姐一起?”

方隐荧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呀,最近忙得很,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姐夫好容易进了翰林院,自是想有一番作为,早出晚归最正常不过了,姐姐莫要多思。”清焰安慰道。

方隐荧冷嗤:“若是为着公事便也罢了,就怕是在外头招惹了不该招惹的。”

清焰神色一凝:“莫不是姐夫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

方隐荧不置可否,只含糊道:“男人嘛,就得一张嘴。”

清焰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一对柳眉蹙得更紧了。方隐荧见她因为自己短短几句话便忧心忡忡,心下一暖,叹了口气,道:“我不过说几句牢骚话,都怪这毒日头,晒得人烦躁。”

清焰勉强笑笑:“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方淮荧深看清焰一眼,将她拉进马车里,这才放低声音道:“不是你姐夫,是父亲……”

清焰吓了一跳:“舅父怎么了?”

方隐荧看了眼清焰,红唇抿成一条线,她轻轻摇着团扇,良久才道:“上次父亲被劫持,你以为陆秦弓是怎么找到他的?”

清焰不言。陆秦弓闭口不言,她也不好多问,但总归人是救出来了,结果是大家想要的便行。

“是父亲向他外头的相好递了消息,陆秦弓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西琳公主那儿的。”方隐荧道,神色十分复杂。

清焰吓了一跳,美眸圆瞪,半天才挤出一句:“舅父……他在外头有个相好?可他、可他不是……”

可他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当着柳氏的面指天发誓此生绝不纳妾,会一心一意对她的吗?虽然后来柳氏迫于压力给他纳了个良妾,但清焰却听闻,这五六年间,他极少去那妾室的屋子,夜里不是歇在柳氏处便是回自个房里睡,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所以在外人眼里,方淮一直是个重情重义的妻管严。

怎会?怎会!

方隐荧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们竟勾搭了十余年哪!”她顿了顿,声音颇为怨愤:“父亲原还想瞒天过海,殊不知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不说,陆秦弓也不说,但宫里都将这事传遍了,没多久便传到了宫外,现在上京城的官眷都在暗地里嘲笑母亲,嘲笑她自以为牢牢抓住了夫君的心,殊不知她抓的不过一具空壳。母亲现在整日以泪洗面,连今日这样的盛会都称病不出。”

方隐荧还记得柳氏得知此事的那日,她失去理智,将屋子里的器具砸个撕巴烂。当她得到消息赶到时,方淮的脸颊赫然多了三道血痕。柳氏同样鬓发散乱,她指着方淮声嘶力竭:“你若想纳妾,只管与我说,我给你纳十个八个便是,何苦在外头暗度陈仓?你就是存心要我成为整个上京的笑话!”

面对妻子的控诉,方淮铁青着脸沉默良久,最后拂袖而去,独留柳氏一人在那哭天喊地,无论方隐荧怎么劝慰都无用。

“我们家这二十年过得倒也算和美,不曾想父亲与母亲年纪越往上越不省心,母亲还嚷嚷着要与父亲和离。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二人,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关。”方隐荧简直是忧心如焚。

清焰有好一阵子没去踏入过方府了,刘氏也不曾传唤她,大伙便这样心照不宣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却不曾想,方府竟会接二连三地生事。对于柳氏的遭遇,清焰唏嘘不已,可一想到她那惯爱挠人的毛病,忍不住打就了个哆嗦。她可没忘记柳氏曾差点将她毁容。落井下石是做不到的,但劝慰的话同样也说不出口。

也就是这一刻,清焰发现她竟真的将柳氏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来看待了。

“外祖父他们怎么说?”清焰道。

方隐荧垂下眼帘,“还能怎么说,让父亲纳了那女子呗!”

她冷笑:“可是意外的是,不是父亲不想纳她,是她不愿意。那女子说,深宅大院不得自由,她在外头大事小事,一切自己做主,若做了父亲的妾,虽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后半生就要被拘在一个巴掌大的院子里眼巴巴地等着主君,从破晓等到深夜,连吃几两新茶都要看主母脸色。这样一眼望不到头的憋屈日子,她才不要过。母亲得知,差点没又被气死。”

清焰不禁失笑,却不得不承认,她十分同意那娘子的话。

“她是有自己的营生吧?”

方隐荧没好气道:“那女子是翠云居的老板。”

清焰点点头,难怪她行事作风如此爽利辛辣。

“朏朏,你说,世间男子都是这般见异思迁,寡恩薄义的吗?”方隐荧喃喃地道,她转头注视着清焰,美眸带着些许伤感。

“……我不知道。”清焰低下头,神色微微怅惘。

方隐荧一笑,故作轻松道:“瞧我,问你这话做甚,你一未出阁的姑娘,能懂什么。”

清焰但笑不语,只听方隐荧又道:“抛开其他不说,我倒觉得你与那钱娘子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极有主见又清醒的,不会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这话听着有赞赏之意,清焰笑了起来:“我不是被迫清醒的嘛,毕竟也没几个男人愿意说些花言巧语哄我。”

方隐荧伸出白葱般的手指戳戳她的额头,没好气道:“连容冠京都的陆三郎都差点被你拐跑了,还说什么风凉话!我可听说了,许家有意与陆家攀亲呢!”

清焰疑惑:“许家?是那个许家吗?”

“除了那个许家,还有哪个许家?”

“可他们不是……”清焰不说了,她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方隐荧抿嘴一笑,神神秘秘地道:“你还不知道吧,最近世家贵族间流言四起,都在谈论陆秦弓的身世。”

陆秦弓的身世?短短六个字,如平地一声雷。清焰怔了怔,以眼神询问方隐荧。

哪料方隐荧却不愿多说,她道:“你既已与他再无瓜葛,他的事,便与你无关了,问那么多作甚,问了医术会有所长进吗?”

清焰哭笑不得,只好作罢,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不说这些了。”方隐荧拉过清焰道:“说说你罢!”

清焰莞尔:“我有什么好说的?”

方隐荧斜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可是跟张牧一块来的,怎么,他人呢?”

提起张牧,清焰面色微微凝滞,方隐荧道:“他该不会又将你一个人丢在淮江边吧?”

好一个“又”啊,这一刻清焰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就蹦出宋怀昔那张清俊的脸,她笑道:“没有这回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方隐荧眉头拧起。

清焰只好将今日在江岸边偶遇顾丽娘的事说与方隐荧听。

方隐荧面色大变,她失声道:“怎么会这样?可你姐夫明明说了……”

方隐荧似是想起什么,俏脸血色尽褪,她握着团扇,怔怔地,良久不说一句话。

“姐姐,怎么了?”清焰关切地道。

方隐荧如梦初醒,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车里闷得慌。”

说罢她抬手将车帘子又拉开了些,江风瞬间涌入,却没有带来凉意。空气仿佛凝固了般,清焰看了眼窗外,乌云黑压压地在天边聚拢着,看样子有一场大雨要下。

姐妹二人沉默片刻,方隐荧面色渐渐缓和了,她拉过清焰的手,清焰发现她方才还清爽干燥的手掌心此刻湿漉漉一片冰凉。

方隐荧道:“张牧的事,怪我,不曾打听清楚。你放心,有我在,日后他决计不敢再去骚扰你。”

清焰点头,倒是不担心张牧,一个顾娘子都够他奔忙好阵子的了。她担心的,是方隐荧。

“姐姐,你真的没事吧?”

方隐荧拍拍她的手背,笑容如常:“我就是生气,我原对你姐夫千叮万嘱,结果他仍旧不上心。”

“姐夫公务繁忙,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清焰替裴远星辩驳道。

方隐荧笑了笑,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见巧儿从桂香斋出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马车旁对方隐荧道:“夫人,店里的甜薄撑卖完了,云姑听闻是您要吃,又特意现做了些。”

方隐荧点点头,转头对清焰道:“要回医馆还是昭园,我捎你一程吧!”

清焰想了想,让巧儿去与王氏说声,便先回了医馆。

方隐荧的马车刚走,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就是好几天。

清焰从前最恼的便是雨季,如今她的腿又添了隐疾,又是一重不便,便更是不喜了。

这天傍晚,她如往常一样从医馆一路走回昭园,因为下着雨,路上行人甚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清焰行了一路,鞋面都被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她忍着不适,只想快点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却没注意几步之遥的地方停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个头戴笠帽身披蓑衣的汉子。擦身而过时,那汉子忽然暴起,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清焰的后颈上,清焰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那汉子在清焰倒地前一把将她扛起来丢进马车里,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油纸伞一并丢了进去,紧接着跳上马车挥动皮鞭,动作迅速利落,一气呵成。

雨越下越大,那辆青帷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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