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韫眼不见心不烦,撂下她,径直离开。上一世被解妍算计进宫的仇还没算,如果不是她,解韫可能还是那个人人艳羡国公府大小姐。
解韫问身后的修竹:“解妍在院子里发什么疯。”
“小姐!”修竹吓了一大跳,她家小姐什么时候学会说这样不雅正话了。
修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姐你不知道吗?今天府上来了位贵客。”
解韫问:“贵客?”
修竹道:“嗯,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五小姐一早就在院中踱步。”
修竹自小就随她母亲在国公府当差,与国公府来往的府邸的人,修竹大多都认识,连修竹不认识那人,却让解妍愿在冷天中等待,解韫不免有些好奇。
解韫问:“那贵客如今在何处?”
“在正堂。”
“走,我们也去见见贵客。”
堂前的火炉向外冒着暖意,婢女又往回添了两块煤,炽热的火舌舔舐着炉中的煤炭,企图冲破炉盖。
解韫走到门前,脸上挂起甜美得体的笑,迈槛而入。
两位妇人居于堂上,谈笑间眉眼弯如月。花发的那位精神抖擞,不见衰败,身侧的中年妇人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一颦一笑间尽显仪态万方。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解韫有些失神。
她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鼻子发酸,心头间无数根细绳缠绕,多上前一步,细绳就多收紧一下,好似要把她这颗心给分成碎渣。
座上的妇人察觉到人来,“哎呦,蛮丫头来了呀!”
解韫上前一一给她们请安。
老太太招了招手,解韫靠近些,祖母将她拉到身侧坐下,端详着她被寒风吹红的脸蛋,心疼道:“快瞧瞧,外面冷得呦,给我们蛮儿小脸儿都给冻红了。”
解韫笑着摇摇头,眼前瞬间变得朦胧,“祖母,一点也不冷!”
“可别冻坏了,”高姨娘把自己的暖手塞到解韫手中,“快拿着热热。”
解韫微低下头不让她们看出自己的囧状,鼻子越来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听闻你昨夜斗诗饮了许多酒,”高姨娘没有发现她的不适,侧头冲她的婢女点一下头,“饮酒伤身,知晓你第二日定会赖床。”婢女退出去后端上来一小碗小米粥,承到解韫眼前。
祖母瞧着解韫没出声,伸手去刮了一下她鼻子,“怎么不说话?昨夜喝的什么酒?莫不是假酒,蛮儿现在还晕乎乎的。”
“祖母!”解韫喊道,她好不容易才把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收回去,接着笑出了声。
“哈哈哈,好啦,”祖母又顺了顺解韫的头发,动作轻得好似对一只小猫,“快些吃吧,这可是嫣儿一大早起来给你煮的。”
高姨娘本名高嫣,高尚书次女,在荣国公夫人病逝后四年嫁入荣国公府,成为解韫继母。
“知道啦,”解韫端起小碗尝了一口,温热的小米粥香甜软糯,入口即化,驱散体内的寒意,就连头疼都有所缓解。
余光中,她瞥见桌上的三只茶杯,有一只还向上冒着热气。显然刚刚会过客。
高姨娘见她吃得这样急,“慢些吃,别呛着了。”
解韫冲高姨娘甜甜一笑,“姨娘对我最好了!”
“尽说些哄人的话,”高姨娘品着热茶,嘱咐道,“不久就是冬宴了,到时候少吃些酒,别再像昨夜那般虎了。”
“知道啦!”解韫含糊地答应,放下碗勺,装作不经意间看到桌上的茶杯,问道:“刚刚是有客人来过吗?”
“是你哥哥的人,”高姨娘笑着回答,“捎信说年前就能回来。”
解韫心中一惊,手中的碗差点没拿住。她脸色微变,顷刻又恢复如常,欣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
明月当空,院里本是覆满鹅绒的小路,早已被仆人清扫出来,露出清白的石板路。
下人们这时交班,院里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偶有几声悲凉的鸟鸣划过天际。
解韫回到厢房,支开修竹,点上油灯,开始梳理上一世发生的种种。
上一世这时,捎回的不是哥哥的书信,而是他的死讯,这书信还比上一世提前了半月时间送到。
为何这一世提前了半月?为何哥哥还回京过年?为何会有如此变故?解韫有诸多疑问。
解家作为扎根在这块土地上的百年世家,一直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解韫的祖父是当朝的开国元帅,先帝创业初,王朝建立,百业待兴,解家尽心尽力,可以说南朝有一半是解家打下的。解家是亲皇派,更是先帝亲封荣国公府,在这京城之中,无人敢、也无人能撼动解家的地位。
树大招风,也有人将解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记忆里,元启四十四年祖父病逝,在祖父逝世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解家被满门流放,罪名结党营私。当她收到消息时,还来不及到皇帝面前去求情,另一则噩耗紧接而来——在流放路上,途遇山贼,解家满门无一生还。
解家从天上月变成了地下尘,解韫在宫中自然也不会好受,皇帝倒是大度没杀她,也没有降位,但在那以后,她便成了后宫中的边缘人物。
解家会不会做出结党营私的事?她不知道,但她可以保证,除非王朝重新洗牌,不然国公府不需要做这些没必要的事。
上一世解韫处处小心,隐忍退让,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一世,她不愿再做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能让一个百年世家半年内消失,必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想毕解家早就被盯上了。
前世被困在深宫之中,她的行动受限,眼下正是自由身,离解家倒台还剩两年半,为时倘早,她还有机会揪出背后陷害解家的凶手。
但以解韫目前的能力,还没有办法找出幕后黑手。如今她能够做的,就是找到当年解家结党营私的证据,而证据就藏在京城最大的酒楼中——风雨楼。
忌惮解家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她必须快人一步,赶在事发前把那伪证找出来。
第二日清晨,解韫起了个大早。
风雪的寒气不曾压过京城市井的火热,反倒是给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增添了许多韵味,长安大道,八街九陌,阡陌交通,小贩们支着摊在路两边,吆喝叫卖声从巷头穿到巷尾,酒楼的小二卖力地揽客,孩童们正缠着大人撒娇想买糖葫芦吃……
正遇上高峰期,车马不宜在这京中人声鼎沸处通行,解韫下了轿子,步行在长安大道上。
风雨楼座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八街十巷的交汇处,在楼上,能望见整个京城的美景。夜里歌舞升平,烛火交映,是美酒与美人的天下,白日里,正堂中有供人唱戏的歌舞台,来自各地的伶人聚于堂中使尽浑身解数,等待着哪家达官显贵的垂青。
为不打草惊蛇,解韫此次出门只带了修竹一人。
她定了定神,步入风雨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中的布局。正堂中设有歌台,台下食客满座,正堂两侧有向上走的楼梯,二三楼专供人赏戏住店,三楼往上却漆黑一片。
楼中的热气传出门外,在门口揽客的小二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解韫本就生得出众,不施粉黛,梳好的朝云髻上斜簪梅花簪,白狐毛领围于脖上,云母色长衫上绣得惟妙惟肖的梅花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素雅不失大体。神情淡漠,带着一阵不易觉察的压迫感。
小二微愣神,修竹见他不为所动,观了眼解韫的神情,不满出声道:“我家小姐喜静,小二,找个看戏的好位置。”接着从袖里掏出两枚铜钱丢给小二。
小二闻声才知方才的失态,“得得得嘞,客官里面请!”
小二领解韫主仆四人来到二楼的一间包厢内,撤走厢里的屏风,正见堂中的伶人在唱戏,屋后的外窗打开,便能俯视半个京城。
解韫倚在窗边,窗外商铺鳞次栉比紧密排列,一家挨着一家,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她望着风雨楼对街正对的巷口出了神,仿佛又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
这一刻周遭的事物都在一瞬间凝滞,然后永远沉淀在奔走的时间长河里。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不论王朝是否沉伦,这个巷口曾经发生的事,每一幕的细节都会永远纂刻在她的记忆里,恒古不变。
一年前,她就是在这条后巷里救下了萧珩。
修竹进屋,便见着自家小姐倚在窗边,神情淡然,明明同处一室,两人之间仿佛隔了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解韫收回目光,坐回到能看戏的位置:“修竹,去把小二叫过来。”修竹回过神连声应着。
上一世,都察院在风雨楼搜到大量赌物,条条罪名,都指向荣国公府。而这些赌物都由一个名不经传的书生发现的。
京城的酒楼多如牛毛,但只有风雨楼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在这里找人,比在其他地方找人要方便得多。
店小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门边:“客官,请问有什么吩咐?”
解韫道:“前些日子,有位身着青衣,身形清瘦,面白如玉的书生曾在此住店,不知你可否印象?”
“哎呦客官,你这可难为我了,我一天要见成百上千的客人,哪能一一记住。”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解韫眼神示意修竹,修竹悄摸着给小二塞了二两银子,小二受宠若惊,解韫接着说:“这一点小心意,还望帮忙留意一下这样的人。”
小二喜笑颜开:“贵人您这话说的,贵人的话就是小人的使命,您放心,小的一定帮您留意!”随后退出房间。
解韫放下茶杯,眉头微皱,双眸放空。
次年二月便是春闱,进京赶考的书生大多都在这年冬抵达京城,提前适应环境,结交朋友,或是提前到各大官员的门下毛遂自荐。一般很少有在次年才到京的?
她望着楼下戏台,像是穿过戏台望向更远方。
楼下大堂内,人声鼎沸,食客们正沉浸在美酒佳肴,戏子们声情并茂的表演中,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张桌子被猛地掀翻,杯盘碗碟碎了一地,佳肴美酒瞬间变成一地狼藉。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身形踉跄,显然是饮了不少酒,他扯着嗓子大骂:“你们这酒楼是什么破地方!台上咿咿呀呀在嚷嚷些什么!这酒淡得跟水似的,菜也做得如此难吃!”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这热闹的气氛,周围的宾客一哄而散,堂中空出一个圈。
解韫放下茶杯,微皱眉,全然是对看戏被惊扰的不满。
楼下小二连忙跑上前,颤着声道:“客官,这之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可那大汉却不依不饶,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领,只手提起,凶恶说道:“误会?大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你们得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把这酒楼给拆了!”说着,抄起椅子摔到柱子上,椅子顷刻肢解。
客官们见状,纷纷惊恐地尖叫起来,有的躲到了桌子底下,有的匆忙往酒楼外跑去,台上的伶人停下演奏,纷纷离场,本是热闹的酒楼此时混乱不堪。
小二忙上前阻止,“客官,有话好好说……”
解韫冷眼俯视着这场闹剧,觉得有些无趣,想找的人没找到,白跑一趟就算了,连戏都停了,再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修竹,走吧。”
楼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解韫特意绕开混乱的中心走,眼见着离门口越来越近,突然!一块碎碗片从侧边飞来,直直地朝向解韫。
“小姐!”婢女惊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解韫心脏猛的一跳,电光火石间,只觉臂膀被股蛮力往后一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背就跌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里。
解韫回头,一张让她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眼前,她瞳孔惊缩,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男人冷峻的侧颜映入眼帘,墨发竖冠,剑眉入鬓,星目深邃,鼻梁高挺笔直,薄唇轻抿,轩然霞举。
萧珩?!他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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