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花桥将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缩进衣兜里,跟花檀一起上了电梯。
下电梯时,花檀又捏了捏花桥手臂,给了她一个眼色。
花桥点点头,跟在二姐身后一起往手术室方向走。
远远就能看到安凤敏的背影,她笔挺笔挺站在手术室外门侧面,一动也不动。
一旁靠墙的椅子上坐着个满头卷的小老太太,大红针织衫下穿着黑色料子长裤,脚上蹬一双黑皮鞋,正翘着二郎腿,还有些悠然地微微晃着脚尖——那是刘翠梅,大姐的婆婆。
“妈?”花檀上前叫安凤敏:“老三来了。”
“妈。”花桥上前拉了安凤敏的手:“大姐她……她……”
“老三啊,你妈从小惯你,你也劝劝她,人家里面医生在忙,咱们在这里等着配合就行,再吃力也没用啊!”刘翠梅起身说道。
刘翠梅眼里看不出什么着急,耳朵上两只金耳环晃晃荡荡,脖子上乳白色的珍珠项链被红色针织衫衬托着,扎得花桥眼睛疼。
“你当然不吃力,又不是你女儿!”花桥恨恨瞪她一眼,上前扶着安凤敏坐到另一侧靠墙的椅子上。
“还校长呢!就这家教。”刘翠梅白眼一翻,撇嘴低声骂一句,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你说谁没家教呢?王建民打我姐他就有家教了?”花桥忍不住,还了一句嘴。
她又环顾一圈四周:“王建民呢?”
“家教?花樨当初不是自己跑来我们家要跟建民的?证没领酒没办就睡一个被窝里了,谁没家教!谁没家教!”刘翠梅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又是拍手又是跺脚,直接在手术室外大喊大叫了起来。
“吵什么!”一个年长的护士远远走过来,看着地上的刘翠梅直皱眉:“医院不是你们家,少在这里撒泼!”
言毕,又望向站在旁边的花家姐妹和安凤敏:“这你们亲戚?管着点,有事别在医院闹,再这样我们报警了!”
花桥又瞪一眼地上的刘翠梅,愤愤地咕哝:“我们家没这种亲戚。”
此时,周围已经慢慢多了些看热闹的病患家属,刘翠梅被当众呵斥,面子上挂不住,刚抻着脖子想要再争辩几句,手术室的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安凤敏和两个女儿立马冲了过去,地上的刘翠梅被一打岔,想好的话卡在喉咙里嚷不出来,只好讪讪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歪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保子宫的话以咱们这边的条件完不成,要去附院,选择不保的话这边就可以做,病人家属是个什么看法?”医生戴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
花桥扶着安凤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心里很难受,想哭——为大姐遭的这些罪,为王建民的不闻不问不露面,为刘翠梅的恶语相加……
听到“子宫”二字,刘翠梅就像是闻到了屎味的狗,也冲上来围在大夫身边:“怎么回事?大夫,我儿媳妇还能生不?”
大夫看她一眼:“就算去了附院保子宫,三年之内都不适合怀孕生产……病人丈夫呢?”
“啊……”刘翠梅还在消化“保子宫”、“三年不适合生产”,听到有人问起她儿子,随口道:“他一个男人,大中午的肯定饿了呗,去外面吃饭了,吃完就回来。”
还有心思吃饭!
花桥正准备再次发作,那边安凤敏就开了口:“我们去附院。”
刘翠梅咂么了两下去附院的决定,也没反对,只是拽住大夫的胳膊:“大夫,去附院的话那个保险给报销不?”
大夫从她手中抽回胳膊:“按规定流程走,按比例报销,我没办法给你承诺。”
“大夫,请问转院手续怎么办?”安凤敏神色毅然:“报不报销无所谓,附院我们一定要去。”
附院是省医大的附属医院,在省城,全省医疗资源最好的地方。
“我陪大姐去!”花桥压下鼻腔的酸涩,大声说道。
“你别闹!”花檀将她轻轻往后推了一把:“你姑娘家不懂这些,照顾不好。妈,还是我去,我翻过年还没休假,我有假。”
“又不是什么好事,争什么争!”安凤敏眼皮一撩,目光一如既往地严厉:“你们都回去上班,我去!”
“哎呀,安校长,你能去就好,能去就好,建民有生意要忙,一走不晓得还要耽误多少事,你当亲妈的,再怎么样也比他一个大男人好……”刘翠梅不知什么时候又踱了过来,听说安凤敏要陪花樨去附院,喜滋滋地在一旁附和。
“你敢再说一句!”花檀瞪眼呵斥她:“我告诉你、你全家,王建民这是故意伤害,我们已经找律师了!”
“哟哟哟,怕死了怕死了,律师要判我死刑哦!律师管得着两口子吵架哦!”刘翠梅甩着她一头小卷发,阴阳怪气地还嘴。
花檀与花桥气得发抖,两姐妹正要齐心协力跟刘翠梅吵,安凤敏却走过来将她二人拦在身后,漠然地瞧着面前矮她一点的刘翠梅:“老刘,你回去,叫王建民也别来了,花樨的事我看着处理,离婚协议拟好之后就送去你家。”
“哎!安凤敏,你一个校长你也要讲道理呀——”
一听“离婚”,刘翠梅满脸的无所谓变成了焦急,但她话没说完,安凤敏就转头问医生:“医生,这里有人闹事,可能需要报警处理。”
刘翠梅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警察叫板,只好收声,又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在走廊里转了两圈,背着自己的小皮包离开了。
大夫将安凤敏带到办公室,让她在各种单子上签字。
花桥和花檀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单子上全是汉字,每一个花桥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就好像一颗炸.弹,将她的脑子轰成了一片空白——
纸上的每一条每一款,都在仔仔细细描述着大姐可能的死法。
大姐,大姐。
大姐是她们三姊妹中最漂亮最会打扮的,大姐胆子很大,什么都敢做;大姐性格很好,爱说爱笑……
花桥的泪终于还是砸在了手背上。
安凤敏背对着她们签字,她很想问问她怕不怕,怕不怕纸上那些条款成了真,怕不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大姐了……
一只手抓住花桥胳膊,将她带离了办公室。
一直走到楼梯口,红着眼的花檀才放开抓她的手,声音里虽然带着点哭腔,但异常冷静:“别在妈跟前哭,你现在回去收拾妈的东西,洗漱用品换洗衣服那些,再买两份饭给妈和大姐……大姐不知道能不能吃,先买来吧。吃了就走省城附院,这里我守着,没事。”
“二姐,你刚刚也看——”花桥抽了一下鼻子。
“快去!别磨蹭!”花檀从口袋里摸出点纸巾来递过去:“把眼泪擦干,骑车小心点。”
花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二医院骑回家的。
推开家门,大姐上次来买的牛奶还没喝完,牛奶箱子默默靠在电视旁边的角落里,她一眼就看到了……
花桥赶紧挪开目光,跑进安凤敏的卧室收拾东西。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太小,根本不记事,更老的老人也在她出生之前就走了一大半,只剩一个住在省城小姨家的外婆,身体硬朗健康,一年到头连感冒都很少有。
她从前很少去想这种生离死别的事,现在遇上了,就只剩下这点掉泪的本事。
花桥狠狠咬了咬下唇——她得支棱起来,大姐只是去做个手术而已,回来就跟王建民离婚,她那么漂亮又开朗,将来还有更好的日子要过呢!
拉杆箱将将放满一半,手机就在她裤兜里振动了起来。
因为职业的关系,她手机经常是静音或者振动,短信是,电话也是。
是大姐那边有新消息了?
花桥扔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去掏手机。
来电显示是黎逢春。
“喂?花桥啊?又睡着啦?快起吧,再睡晚上要失眠了。刚来个人把我摊子上肉买完了,我这会儿来找你呗?”黎逢春声音轻快,伴着哗哗的水声。
“我——”花桥喉头一梗,好半天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黎逢春那头的水声停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嗓子都哑了。”
“谢谢你,我……我不要了,今天我还要去医院,咱们,咱们……剩下的我以后再跟你说。”花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医院?”黎逢春的声音严肃下来:“你现在在哪呢?我马上来找你!”
“别别,我现在在家,是我大姐得了急病要转去附院,我收拾点东西给她和我妈那边送过去。”花桥捋顺了舌头,语速很快地解释了一遍。
“噢,这样啊……”黎逢春明显松了口气:“你收拾完了吗?还有多久出门?”
“快了。”花桥低头看了眼拉杆箱:“不说了,我得抓紧,还要给她们买点饭什么的。”
拉杆箱两头的拉锁合并起来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的摩托声。
花桥没注意到,她拖起箱子就要往外跑。
楼道里“咚咚”的跑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黎逢春的声音:“花桥!花桥你走了吗?”
见花桥站在楼梯口,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胸口:“还好赶上了。”
说着,她又举起另一只手,那手上挂着一串泡沫饭盒:“饭我买了,来,你先进门吃,吃了我骑车送你去,哪个医院?二医院还是县医院?”
“啊?”花桥短暂地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密密实实生出许多踏实的感动。
黎逢春还穿昨天那身衣裳,脚上套着胶鞋,双手戴着有些旧了的线手套。
她方才跑得很着急,因此颧骨泛红,饱满粉润的唇微张着,额前鬓角有些薄汗,将一些乌黑的散碎头发粘在脸上,美得生动蓬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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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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