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朕有心提携季家后生,便私下问季太傅,他的儿子有几个可造就的。他说长子次子皆可成才,绝口不提小儿子。朕后来才知道,两个都是十足的草包,须帝王庇佑方能一世无忧。真正能谋善断的是小儿子季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藏着掖着不说。”

季语低垂着眉眼,眸中情绪半遮半掩。

可不得藏着掖着。季家的小儿子是女娇娥,不是外人眼中的俊秀男儿郎。

此事说来也荒唐。季母怀胎三月时,季家已有两个男丁。季父前往栖霞寺求女,方丈却将香火钱悉数退还,喟叹道:“若为男孩,则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将相;若为女孩,则命途多舛佳人薄命。”

天意弄人,这一胎终究是个女娃。季父便以男婴之名告知亲友,以男子之礼教导季语,希冀躲过一劫。不求她光耀门楣,也不求她相夫教子,只求她平安一生,也算遂了心愿。却没想到,京城春闱三试,时文、策论、诗赋,皆被季语拔得头筹。季语自此深得圣恩,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中枢,永康十一年授监察御史,巡按边关。

世人皆知季语圣眷深厚,却无人知晓平静下的汹涌暗流。圣上能保她一世荣华,也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女子的身份一旦被揭穿,便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但事已至此,已无后路可退。

季语正想得出神,又听圣上劝诫道:“朕知道,办这差事得罪人。爱卿只管放宽心,有朕在,还有人胆敢加害于你不成!”

季语于马车前欠一欠身,拱手恭顺道:“微臣不怕得罪人。事君惟忠,微臣此去边关,只要一心为了江山社稷,就不怕落个没下场。”

亲手将她送上马车,年轻的帝王满是殷切:“朕知你一片丹心。”

马车抵达边关时,已是十日后的深夜。季语冷着脸走下来,摆足了御史大人的架子,心里却知道,这是个不讨好儿的差使。被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督察管教,将士们定是不服气的。纵然手里攥着官印,她也不过是个人憎狗嫌的官。

有一人疾跑到她面前,俯首道:“御史大人,将军今晚筹备了宴会,为您接风洗尘。”

那人说罢走在一旁带路,季语不疾不徐向前迈出几步,却见一少年于夜色中执剑而立。

季语脚步一顿。

“看剑柄处的图纹,莫不是前朝名匠赵靖所斫之剑?”

少年不答,只慢条斯理擦拭手中的长剑。

季语见罢也不恼,只意味不明地斜睨少年几眼。看他帽上的红缨与兜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手里的剑却是传世名剑。

良久,待少年收剑入鞘,季语才淡淡问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开口,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谢晅。”

“雨以润之,日以晅之。晅,日气也。好名字。只可惜,这把剑杀气太重。”

一身厚重盔甲的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浸着夜间凉意的眼睛:“能杀敌就是好剑,你管这么多作甚。”

“战场上明明是用红缨枪杀敌,你这把长剑,又为何会有如此厚重的杀气?”

此时夜色正浓,季语大半张脸隐没在无边黑暗里,少年有些看不清她的眉眼。只隐约看见一截白皙小巧的下巴,和殷红的唇。

她忽朝他无声笑了笑,唇红齿白。

少年别开眼,隐隐的不自在。心中暗道,这新来的御史大人,实在是过于秀气了些。

季语待要开口说些什么,领路的小卒已有些等不及:“御史大人,宴会快要开始了。”

季语慢条斯理向前迈出几步,自顾自道:“谢晅,你随我一同去。”

谢晅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眼前人是京城派来督察边关的御史大人,若是忤逆了她,定少不了诸多麻烦。

宴会上喧闹嘈杂,篝火明明灭灭间,谢晅看清楚了御史大人的眉眼。比方才黑暗处的匆忙一瞥还要迤逦几分,过于精致的五官雌雄莫辨,妖冶如志怪小说里摄人心魄的妖精。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高喊道:“红蔻美人来了!”

季语闻声看去。

是个怀里抱着琵琶的风尘女人。一双绣鞋不疾不徐走至众人面前,裙摆微荡。众人皆眼巴巴直勾勾盯着,连落座于一旁的大将军也看直了眼。

季语不经意朝一旁扫了一眼,却见谢晅依旧端坐于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坚毅的眼神不像看美人,倒像是看美人身后的篝火。

季语轻笑一声。真是不解风情。

宴会本是为季语接风洗尘而设,琵琶声亦是欢快的。女人本想敷衍了事,轻拢慢捻之际,却想起自己从前独爱的沉香瑶琴。女人顿生身世苦楚之感,琵琶声陡然哀怨起来。她轻启朱唇,吟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季语叹口气。这个染了几分风尘气的哀愁女人,还是想家的。

一帮听不懂的大老粗们却喝起彩来,夹杂了几声轻佻起哄的口哨。

有好事者高嚷:“唱云房十试吕洞宾!”

琵琶声乱了几瞬,吟唱亦戛然而止。

季语右手食指轻点桌面,眼睫低垂,让人辨不清喜怒。

“云房十试吕洞宾”讲的是白牡丹引诱吕洞宾真元阳气的故事,出了名的淫|秽不堪。大庭广众下唱这等风月戏,未免太过折辱人了些。

季语开口制止,嗓音带了些酒后微醺的慵懒:“军队里有的是发号施令的金钲鼙鼓,唱什么软趴趴的曲儿?来人,拿战鼓来!”

将军嗤笑一声,轻蔑道:“御史大人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官,也会擂我边塞战鼓?”

季语不理会他,纤指遥遥指向一人:“你,随我舞剑。”

谢晅惊诧抬头,直撞进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眸里。

“属下不会舞剑。”

“那便耍个剑法。”

谢晅一言不发取了长剑,径直走上前去。

一套中规中矩的剑法,竟被他舞得杀气暗涌。

众人便耳语道:“可有人认识他?”

“不过是一介无名小卒罢了。”

“我记得他。他杀起人来,那可是不要命的主儿。”

良久,鼓声止,长剑收鞘。宴会亦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夜风有些凉,谢晅一只手握着长剑,孤身一人往回走。四周一片夜的静寂,他独自一人走在黑暗里,仿若世间皆是空无一人的孤寂。

耳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谢晅脚步一顿。回头去看,原来是那容貌过于阴柔的御史大人。

她似乎有些醉了,粉靥晕开一片恰到好处的绯色,像涂了层薄薄的胭脂。黛眉红唇,就连素来圣洁的月光都被衬得妖娆了几分。

她大约不知道她这微醺姿态有多惹人遐想,仍踉踉跄跄走过来,眼波生春地望着他:“阁下可愿做本官的亲卫?”

谢晅别开眼,嘴里却道:“好。”

季语轻笑一声,嗓音掺了几分撩人的靡靡醉意,徒添暧昧。

他越发不自在,质问的声音便有些底气不足:“你笑什么?”

“笑你……还真是惜字如金啊。”

御史大人似乎醉得站不住了,身段娇软无力地斜倚着他。

谢晅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他心里清醒得很。这位大人看上的,不过是自己手中的剑,和这把剑背后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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