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梦中的游轮沉入海底,我分开眼前的水花,呆滞地望着杜灵犀。
“你听到没有啊!叶子姐被释放了,她说回酒店换身衣服就过来。”杜灵犀掐着我的肩膀,差点把我脑浆都摇散了,“你振作点!”
我踉踉跄跄地推开她,冲进厕所用冷水洗脸。夏天的冷水也是温的,不过足以使我清醒过来。杜灵犀离开后我洗了个澡,洗去一身噩梦,几天以来第一次感到清爽。
从浴室出来后,我看到叶丹青的消息,让我在这里等她。丁辰也发了消息,说太好了!叶总没事。并发了个拥抱的表情。
警察在“天使号”上没能找到任何可以证明叶丹青把古楠推下水的证据,加上舆论哗然,她本质上又是个外国人,只能先将她释放。
新闻里说,叶丹青与古楠的确发生了一些口角,但古楠是因为风暴落水的。
下楼去吃早餐,杜威夫妇破天荒没出门,也坐在餐桌旁。我拘谨地在杜灵犀旁边坐下,盘子里已经放着一片涂满果酱的面包。
“小方同学,我说什么来着,根本用不着担心。”杜国良自得地大笑,“你们啊,就是太年轻,经历得太少,所以遇到事就慌。”
我咬下一口面包,把口边讽刺的话堵了回去。
叶丹青被释放,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喜气洋洋,显得我的忧心是如此不合时宜。
古峰和古时云不会善罢甘休的,即便叶丹青被警察放了,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地讨是寻非。叶丹青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比前几天更紧张,无论如何在警察那里总归很安全,但现在的叶丹青就是个移动的靶子。杜国良从我的脸上读出了负面情绪,对我摇摇头,丢给我“难堪大任”的眼神。
上午十点半,叶丹青终于到了,一听到车的声音我便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门口。一辆奔驰停在那里,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段岩、段培俊和叶丹青。
她向我跑过来,拉住我的手。
“还好吗?”她目光中包含千言万语。我难掩语气中的酸楚,说我很好。
叶丹青面色如土,眼下淡淡的乌青,顺滑的头发变得很毛躁。她来不及与我多说,就和段岩、杜威他们一同商议公司的事。
我和杜灵犀坐在沙发上,她完全放下了心理负担,轻松愉快地打游戏。我侧身靠在沙发背上,担忧地盯着叶丹青。
他们在讨论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如何让已经谈好的投资人不要受影响。整整谈了一小时才结束,杜威又叫了上次那个国宴厨师过来,让大家都留下吃饭。
叶丹青与杜国良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朝我走过来,示意我进房间。卧室门一关,我就迫不及待地抱住她。分开不过三天,却好像被拉成三年。
“有人找你吗?”她问我。
“没有。”
“那就好。”
我摸着她的脸,说:“你是不是很久没睡觉?”
她苦笑:“怎么会让我睡觉。”
“那你赶快休息一下。”
她没有动,还是抱着我,轻轻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说。
我们安静地在门后拥抱了一会,我问她:“你后悔吗?”
“我唯一后悔的是把你牵扯进来了。”她语气很冷静,但在看我的时候,又露出在木兰时那种不忍和抱歉。
在警察局的几天,她翻来覆去地讲述一个既定的谎言,但唤起的恨意与痛苦却是真的,如同在伤口上撒了千万遍的盐。
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拉住我的手,对我说:“我可能要去国外待一段时间。”
“躲古家的人?”
“对,他们……”她停住了。
“他们不会放过你,对吗?”我猜道。
叶丹青叹了口气,说:“是。”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去杭州或者回老家吧,和家人在一起更安全。”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我转过去看着她。
她不在时,我是那么软弱,像一块烧化的玻璃,被孤独和恐惧捶打出各种形状,而她是冷却我的空气,在她身边我就自然而然地坚强起来。
她眉头紧锁,说:“我不是去玩的。”
“我知道。”
“那你还要去?”
“你不害怕吗?”
她咬住下唇,逃避我的直视。
“我也害怕,所以我们要待在一起。”我冷静得不像我,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我不希望她出事,和她在一起至少可以掌握一些主动权。
她松开我的手,翻了个身,仍旧盯着天花板。
“可能那时候你回上海找我,我就应该让你回去,不应该让你搅进来。你必须和我保持距离。”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坐起来,这些天的委屈和悲伤涌上心头,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她疲惫地看着我,妥协道:“好,我们一起走。”
我抹抹眼睛,安静地趴在她的肩上。她漫不经心地抚摸我的头发,说:“我会下地狱的。”
“地狱根本就不存在。如果有,也轮不到你先下。”我冷冰冰地说,“你知道吗?戴琳死了。”
这些天她在警察局,还没听说这件事。我对她讲了古时云如何逼死戴琳,杜国良又如何得意洋洋。
叶丹青半晌没说话,空调轰地一声重新启动时,才喃喃道:“她还是死了……”
“我还没见过她呢。”我小声说。
我很想知道她的模样,在一些细碎的梦里,她似乎有了具体的形象,我想象外婆那双带蒙古褶的眼睛镶嵌在她的脸上,那张脸一定跟外公秀气的脸庞很像。
“我们必须拿到录像带。”我对叶丹青说,“这样至少手里有筹码。”
“我明白,我会尽快找到戴星野。”
自从我们见了那一面后,戴星野就消失了。他已经从学校辞职,原来的电话号码也注销了,不知躲到了哪里。如果他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会不会选择跟古家鱼死网破,将录像带公之于众或交给警察?
古楠和戴琳的死形成了两个巨大的旋涡,搅得世界天旋地转。我们的生活仿佛掉入搅拌机,将原有的纤维打碎,榨出痛苦的残渣。
吃过午饭,叶丹青就离开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要见。我本想跟她回酒店住,她却说不安全,让我待在杜灵犀家。
她会帮我办签证,如有需要会来接我。我提醒她千万千万注意安全,她说好,透过车子的后窗对我招手。
看着车子渐渐驶出社区,我的恐惧又伺机而动,不断舔舐。
叶丹青无论去了哪里、见了谁都跟我报备,有时回消息完了我便开始瞎想,是不是她的车上有炸弹,或者被古峰的人抓走了。我不敢看新闻,等不及就给她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才安下心来。
担惊受怕的日子过了五六天,叶丹青仍然好好的。她不开车,尽量坐公共交通,或由段岩的人开车接送。出行时身边都有人陪伴,让古峰找不到机会下手。
我在杜灵犀家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拾起工作,不至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那些扰乱人心的想象上。
我想我应该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出国玩一阵,让她不必担心,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她说。她势必会问到叶丹青的事,她已经一连追问了好几天。
我无法向她解释我和叶丹青之间的关系,还有这两年里发生的事,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拎回杭州关起来,还会骂叶丹青把我带坏了。
但比起这些我更害怕的是,她发现了真实的女儿是个怎样的人。
和她相处时我习惯扮演一个小孩,我不想也不适应把自己的成长展示给她。她一直认为我内向胆小、幼稚单纯,还和十几岁她离开我时一样,即便和别人聊起我,说的也是小时候那些事。
在她面前我自动装进套子,她一点也不了解现在的我,而我也不想被她了解,不想听到那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然而我又没有办法斩断亲情,有些事情还是得知会一声,免得他们为我担心。
酝酿了好几天,电话也没打出去。满腹草稿勾勾画画,已经挑不出重点。
为什么突然出国玩?去多久?怎么办的签证?最糟糕的是,听到我要出国玩,她很可能也想去。
就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杜灵犀决定重新开工。那样的话便只剩我和杜灵犀的妈妈在家,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气氛古怪尴尬。
我提出跟杜灵犀一起去工作,我一定老老实实、绝不捣乱。她欣然答应,于是在她开工第二天,我就起了个大早,等着她把我带走。
车驶离别墅,两周以来我第一次出门。八月仍是酷暑,晴天炙烤、阴天闷热、雨天蒸腾。
路上行人纷纷,驱散了心中淤塞多日的愁云,我甚至开始期盼和叶丹青一同出国。我有日子没见她了,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今天杜灵犀要去工厂,她的线下店铺已经开了三家,卖得还不错。
服装厂在市郊,同时也为森茂源供货,一进去就听到数台机器的轰响。杜灵犀与负责人说话,我嫌里面太吵,就站在走廊等她。
早晨的工厂很忙碌,来来往往都是急匆匆的工人。有个人还跑过来问我是不是小杜总的人,她要的面料已经到仓库了,要她去看。
我朝屋里张望,杜灵犀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机器中,我叫她也听不到。
“你帮她拿回来吧,”他们有些着急,“别耽误我别的事。”
我一想在杜家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于是跟门口的一个女工说,告诉小杜总我去仓库了。
仓库很大,空调不怎么起作用,里面像蒸笼一样热,还弥漫着新衣服那种微微刺鼻的气味。
那个人跟另一个人打了声招呼,就把我领到货架前,从上面拎下一只瘪瘪的麻袋打开让我看:“你看是不是这个?”
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伸头看。什么也没看到,脖子上却突然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
我眼冒金星,嘴被人强行掰开,塞进来一团布。我舌根发麻,喊叫声也变成哼哼。那个人又给了我一下,我眼前一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打我的人就是刚才打招呼的人,他和为我带路的那个人一起把我的背包摘掉,又绑起我的手和脚。我像头猪一样被装进了麻袋。
我的头充血发昏,只感到他们在拖着我走。随后我被扔进一辆车里,车门一关,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老实点,不然一刀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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