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清冷的梅香缠绕在鼻尖,稀疏的脚步声在庭院中来回。
落日的余辉打在窗牖上,映出一片光晕,影影绰绰地斜照在那副绘有山水的屏风上。
叶蓁沉在浴桶中,看着不甚熟悉的一切,不知今夕何夕,恍然如梦。
她已经许久不曾用梅花香露了,和齐砚成亲的第三年开始,身子日渐孱弱,每次沐浴都以药浴,味道涩然清苦。
只是如今怎么又换成了香露沐浴?
还没等再继续多想,欢快的脚步声从屏风后响起,绕过屏风,两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中,双双噙着喜意。
二人中一人捧着巾栉,一人捧着寝衣,正是她其中两个贴身丫鬟。
她一共有四个贴身丫鬟,分别是青兰,青芷,青糯,青糖。
青兰心思缜密做事周全,青芷性子直爽牙尖嘴利,青糯温和可亲容易叫人放下防备,青糖憨直贪吃看起来没头没脑。
过来的两人正是青兰和青糖。
自从知道娘家安国公府获罪,主仆几人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般欢快的笑容了。
下午的时候,青糖还哭着说安国公府上下要被问斩了,而现在她笑容满面,难道是峰回路转了?
想到此处,叶蓁急急开口:“青糖,母亲父兄他们在哪?可……都还好?”
青糖一边将捧着的巾栉依次摆放在盆架旁边的小几上,一边回道:“姑娘怎的忘了?每年亲蚕礼后,夫人都要和国公爷去京郊的庄子踏春,现在自然是在庄子上,自然都好好的呀。”
亲蚕礼?庄子?踏春?
现在不是秋日?不是九月?母亲父兄没再被关押?安国公府罪名洗清了?
叶蓁面露迷惑。
青兰见此,打趣笑道:“夫人刚刚不过小憩了片刻,莫不是睡糊涂了?”
叶蓁的确有些糊涂。
半年前,边关告急,皇上紧急任命父亲为西北边境宣抚使,加封一品骠骑大将军,领兵两万轻装简行奔赴边关。
结果一个月后,就从边关一封接一封的传来急奏,弹劾父亲违抗枢密院作战命令,擅自守城不出,拖延不战。最后竟说父亲通敌谋反,还妄图黄袍加身。
皇上嘴上说着不信,还是将在京城的兄长看管起来,同时又连下几道诏令让父亲火速回京。
只是父亲刚进城门,就被皇上亲卫带走了。
不出半月,边将的联名奏疏送到御前,一致作证父亲据城以守,畏敌怯战,随即还从安国公府搜出了通敌信件。
人证物证俱在,坐实了父亲通敌谋反的罪名。
皇后姑母和太子表哥双双被禁足,最后还传出姑母后位不保,即将被废。
她四处求人,曾经和安国公府交好的府邸均闭门不见,甚至冷嘲热讽。
无法,她最后去求齐砚,届时他已升任翰林学士承旨,常在御前,希望他可以帮她,父亲绝对不会做出这等通敌谋反之事。
然而,他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出了“证据确凿”四个字,随后离开。
直到传来安国公府上下即将被问斩的消息,都没再见过他。
想到此处,叶蓁胸口发闷,无论如何,她都不信父亲会通敌谋反。
“姑娘?姑娘?”青糖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叶蓁回神,骤然发现青糖叫的是“姑娘”,不是“夫人”。
成婚一年,青糖还习惯性地叫自己“姑娘”,直到第二年才开始改叫“夫人”,怎的现在又叫回来了?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她又急问:“国公府里都好好的?母亲父兄什么时候放出来的?罪名可洗清了?”
青糖满脸疑惑,不知自家姑娘在说什么。
青兰将寝衣搭在衣架上,上前一步,笑着轻声道:“国公府里都好好的,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世子也都好好的,夫人可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梦?
叶蓁这才发现到处都透着不对劲,先不说这次沐浴没用药浴,青糖又叫回了自己“姑娘”,还有亲蚕礼、踏春节令不对,就连国公府上下,母亲父兄也都好好的……
听二人的意思,就好像她们根本不知道国公府获罪的事情一般。
还有她的身子……
叶蓁轻轻吸了吸气,发现并无任何胸闷气短,经常涌到喉咙处的腥甜气也不见了。
可如果这真是梦,怎么感受又无比真实?可如果这不是梦,这又是什么?
叶蓁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青兰笑意淡了:“酉时了,姑爷已经下职了,应当在前院沐了浴就过来。”
青糖面色也不高兴起来,嘀嘀咕咕抱怨道:“姑娘成亲已经三个月了,姑爷在后院一共才留宿了九个晚上……”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青兰以眼神制止。
成亲三个月?
叶蓁一愣,确认般问道:“我已经成亲三个月了?”
青糖无视青兰制止的目光,继续叨咕道:“是啊,姑娘去年腊月十六成的亲,今日过了,可不就整整三个月了?”
说完略带讽刺地补了一句:“姑爷只有初一十五过来,加上大婚三日和除夕,还有今晚,姑爷在后院留宿的次数就是十晚了……”
后面青糖又说了什么,叶蓁无心再听,此时此刻,巨大的欢喜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竟然回到了三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
叶蓁又蓦然顿住。
那时她听到国公府上下被问斩的消息时,气急攻心吐了血,随后就不省人事,那么她是死了吗?
如果她已经死了,那母亲父兄是不是也……
欢喜退去,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不禁让她打了个寒噤。
叶蓁突然从浴桶中起身,水渍溅了一地,吓了青兰、青糖一跳。
还没等二人问发生了什么事,叶蓁复又坐了回去。
无论是与不是,这一世的家人现在都还好好的,既然她有这翻际遇,那就由她来护好家人。
至于别人……叶蓁淡淡笑了笑,只要没来惹她,她不会计较,倘若和上一世一样,让她心情沉郁,她不会再忍着就是了。
不过,还是要找个日子去给上一世的家人上香祈福才好。
主意已定,叶蓁再次从浴桶中站起身,青兰见状,忙将她扶了出来。
青糖则捞起盆架上的布巾迅速将她身上擦干,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唠叨道:“现在还没到夏日,姑娘也要注意着些,可别着凉了,本来姑爷一个月就来两次后宅,姑娘再一病,几个月可能都见不着姑爷的人影……”
青兰取来寝衣,打断青糖的唠叨:“你少说两句。”
饶是性子稳重的青兰,对此也多有抱怨,替自家姑娘不值。
她们四个青字辈的丫鬟自小就跟着姑娘,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是如何相处的,她们自是看在眼里,十几年来一直如胶似漆,国公爷日日都和夫人同宿,何曾有过什么初一十五?
只是姑娘出嫁前,国公夫人再三叮嘱,日后行事定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因为家世就恃贵而骄,轻慢他人,一切都要以夫家为先。
青兰心下暗暗叹气,从衣架上取来寝衣要服侍叶蓁穿上。
叶蓁看着这件没有任何纹样的素色寝衣,忽然道:“去将那件海棠红色的寝衣取来。”
青兰微微惊讶,却也没犹豫,先将这件素色寝衣披在叶蓁身上,就出了浴间。
青糖则嘿嘿笑了起来:“姑娘这是要打破姑爷定的初一十五的规矩吗?”
叶蓁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青兰很快便回来了。
叶蓁刚穿上寝衣,庭院中渐次传来一声声“三爷”。
她拢了拢长发,回了内室,坐到梳妆台前通起发来。
齐砚刚好进来,见到一身海棠红色寝衣的叶蓁,怔愣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叶蓁侧首看向他。
现在的齐砚和三年后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面色清冷,无非是官职不同。
齐砚现任从三品翰林侍读学士,主要负责为皇上讲读经史,虽然不参与朝政,但再往上就是翰林学士承旨,最终可官至政事堂拜从一品大相公。
她吐血而亡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称一声“齐承旨”,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
想到此处,叶蓁垂下了眼,通发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其实她没什么理由怨怪他。
娘家安国公府获的是通敌谋反的大罪,他明哲保身没什么错,若说怨怪,倒是这三年他待她冷心冷情更让她心情沉郁。
齐砚是敬文侯府三房独子,在侯府同辈兄弟里排行第三,其父虽是老侯爷妾室所出,却才冠京城,因比他两个嫡兄出息,被老侯爷寄予厚望。
敬文侯府也曾是盛极一时的世家大族,然子孙一代比一代平庸,承袭至今,空有爵位,无一能兴耀门楣。
是以出了齐砚父亲这样一个出息之人,自然被老侯爷看重,就连老侯夫人现在的温太夫人对其也多有忍让。
只不过他在齐砚七岁那年因病去世,次年其母思念亡夫,也随着去了。
齐砚虽非侯府嫡出支系,却是新科探花郎,才华比其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本身又生的清贵俊逸,再加上敬文侯府家风严谨,便成了京城众多闺秀的倾心盼嫁之人。
当年敬文侯府遣媒人来安国公府求娶之时,不知羡煞了多少京中闺秀,她还以为齐砚多少对她有些许喜欢。
谁道他求娶她不过是因为门当户对。
现在想来,她还真是傻,她与他何来的门当户对?
她是国公府的嫡姑娘,父亲是安国公,母亲是昭阳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亲妹妹,皇后是她的姑母,太子是她的表哥。
单论公侯尚且算得上门当户对,那以她的家世背景身份地位,不知比他高出多少,除了宫里的端柔公主,没人再比她更尊贵。
她还有两位姐姐一位兄长,兄妹四人自小就被母亲教导,要处事谦和,不事张扬,更不许仗势欺人,怙势作威。
母亲也亲身作则,嫁给父亲后只以国公夫人自称,从未摆过长公主的威风,还随父亲去了边关,一待就是十数年。
追究起来,母亲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兄妹都在边关长大,少受拘束,礼仪多有废弛。
日后回京,京城高门明面上会因身份地位敬着他们,背地里少不得因他们行事疏放而受嘲笑,这才如此教导。
现在想来,他们一家一直谨小慎微,从未恃贵而骄,可最后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饶是已经打定主意,这一世不会再如上一世那般活法,可想到此处,依旧心绪沉闷。
“后日我随太子去京郊观稼,为期七日。”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叶蓁的思绪,她停下通发,复又抬眸望向他。
是了,上辈子他也是这时候说的此事,次日她便亲自为他收拾了行囊。
虽然齐砚只在初一十五回后宅,但知道他每日会在前院,多少也会安心些,这次虽然出行短短七日,还是让她多有不舍,于是那时她问,可不可以去城外送他?
他当时沉默了片刻,以“有违家礼”四个字回绝了她。
可齐砚离开当日,她还是悄悄去了,只是,她在城外,看见了为他送行的卫婉清。
想到此处,叶蓁看齐砚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嘲讽,原来重礼的他也会有所例外。
她那时还真是给这二人留足了体面,没有冲出去质问,不过现在么……
叶蓁灿然一笑,歪着头问:“夫君,后日我可以去城外相送吗?”
齐砚被她这一笑晃了神,不过片刻就恢复如常,敛目道:“有违家礼。”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叶蓁故作不知:“有违什么家礼?”
齐砚抬眸:“家礼第十七,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
叶蓁:“府里的人都要遵行家礼?”
齐砚顿了顿:“都要。”
叶蓁淡淡点了点头,转回头,看向镜中,继续通起发来,不再说话。
齐砚见此,正要朝架子床走去,就听叶蓁又道:“夫君,我今日来了月事,多有不便,还请夫君回前院吧。”
齐砚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叶蓁。
说了一个“你”字忽而止了话头,沉默片刻方道:“好,你好生歇息。”
话落,出了门去。
叶蓁从镜中看齐砚离开,再次嘲讽一笑,这次她倒要看看,卫婉清去送你,你要如何说。
不过……她没记错的话,这次太子表哥观稼,兄长似乎也随行?并且在最后一日回京途中还遇到了乱民作乱?
兄长就是这次回来途中手臂受了伤,自此就再也拉不开弓,拿不稳枪,整个人都变得浑噩颓丧,萎靡不振,整日泡在酒肆茶楼里喝的酩酊大醉。
以兄长的武艺,应是无人能伤的了他才是,除非是遭到了暗算。
叶蓁心下一沉,思量片刻有了主意。
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左转.僖公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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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叶蓁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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