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暮霭凝碧。
三艘小舟于水面之上缓慢前行。
不远处就是金陵地界的码头。
四月的天,温度尚低,船舱前后都挂上了厚毡帘子,以此来遮蔽水面上侵袭而来的寒风。
船舱内正一坐一靠有两人。
靠着的少女身穿月白小袄,身上还披了件雪白围脖的靛青色斗篷。青丝用一根银簪松松挽起,露出巴掌大的精致面孔,眉眼柔媚,肌肤雪白,我见犹怜。
少女旁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容貌漂亮的男童,穿了件荼白色的袄子,看起来不过**岁的年纪。
“阿姐,就剩下一块红豆糕了。”男童说话时舔了舔嘴唇。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书案,那书案上面置着一个碟子,里面只剩下一块红豆糕。
少女身上虽穿了袄子,但手中却拿着一柄檀香小扇。
雪白玉兔儿的扇坠子轻轻晃了晃,那柄小扇就抵住了男童欲去拿红豆糕的手背。
“奇哥儿,你年纪还小,长大了以后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我不一样,我已经长大了。”
话罢,苏甄儿用扇子一勾,那碟子就往她这边靠拢。
苏奇尔:……
少女伸出纤纤玉手,捏起红豆糕正欲放入口中之时,小舟突得一晃。
苏甄儿一个歪斜,手中的红豆糕掉到了地上。
两人一齐低头,看向掉在地上的那块红豆糕。
苏甄儿叹息一声,“罢了,你吃吧,我减肥。”
苏奇尔:……
小舟停稳,前面的厚毡被人撩开,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鹅蛋脸的年轻丫鬟,“姑娘,小公子,到码头了。”
丫鬟名叫绿眉,是苏甄儿的贴身丫鬟,此次随姐弟二人一同从姑苏到金陵来。
从绿眉撩开的厚毡一角,能看到前方热闹的码头景象。
“表妹,小表弟,金陵到了。”
一身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拨开绿眉,弯腰进入船舱,毫不避嫌。
他低头看向靠坐在案边,以檀香小扇半掩容貌的少女,眼神不自禁暗了暗。
少女因在孝期,所以周身并无饰品,就连身上的衣物也素净极了。可她天生容貌出色,姑苏水乡之境养出来的女子,如水雾般透着一股精致的烟笼仙尘,文墨书香。
苏甄儿起身,不着痕迹的跟梁石拉开距离,盈盈一福身,软声细语道:“这一路多谢舅舅与二表哥照拂。”
“应该的。”梁石上前,欲去扶苏甄儿,少女已然直起身,拉住苏奇尔的手,然后朝梁石温柔一笑,“二表哥,我们走吧。”
少女神色柔弱,看似菟丝花一般毫无攻击力。
梁石收回自己的手,脸上一闪而过势在必得之意。
-
码头上已有车队等候,还有两顶青绸小轿,很明显是给苏甄儿和苏奇尔准备的。
梁家在金陵虽说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但因为攀上了英国公府苏家做亲家,所以门楣比旁的同阶级官员更高些。
“甄姐儿,你与奇哥儿随你二表哥先回去。”
舅舅梁成光为了替苏甄儿处置父兄丧事,告假月余,因此船刚一停靠,便急着回户部去了,这里暂且都交给了梁石和管事。
“劳烦舅舅了。”
苏甄儿话落,梁成光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在管事的安排下,跟奇哥儿一起上了青绸小轿,梁石则骑马随在她身边。
“表妹,公府冷清,你不如与小表弟先到我们梁府暂住吧?”
半年前,新帝上位,终于是看似暂时结束了大周长达三年多的乱局。作为大周将领的,也就是苏甄儿的父亲英国公,在这场乱局之中,为了护佑先帝遗诏,被叛军肃王追杀,在去年冬日最冷的时候,与她的亲哥哥命丧长江口。
而苏甄儿的母亲梁氏,也在前年她十六岁的时候病亡。
先丧母,后又丧父兄,时间不过短短两年。
如今,苏甄儿空有公府嫡女之名,撑起整个英国公府的却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奇哥儿。
苏甄儿两指捏着轿帘,看一眼骑在马上的梁石,敛眉,一副任凭安排的乖巧模样,轻声答道:“好。”
-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所以苏甄儿自八岁后就被带着在姑苏生活,陪伴母亲养病,对金陵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岁前。
她的视线随着晃动的轿帘往外瞥去。
十年时间,金陵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相较于姑苏建筑的精致细腻,金陵城的建筑更偏向于北方的恢弘大气。三年乱局之后,新帝上位,致力于恢复民生,虽然才短短半年时间,但百姓生活已然逐渐恢复正常。
别的地方先不说,就这金陵城入目所及,远处是高墙深院,雕梁画栋,近处是勾栏瓦舍,酒楼油铺,风雅世俗交融,生活气息浓厚。
苏甄儿正看着,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嘈杂之声。
“军事急报,闲杂人等避让!”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后面过来的小队骑得极快。
他们以鬼面具覆脸,黑甲加身,浑身都透着一股阴郁血煞之气。尤其那领头之人,骏马黑衣,狰狞鬼面,身上悍匪一般的气质令人生畏。
天际处日头要落不落,人声鼎沸的主街慌张的让出一条路。
梁家的这支队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还没完全避让,那支小队转瞬就到了他们身后。
抬着苏甄儿的小轿堪堪往侧边避开,领头的黑衣鬼面男子就身骑一匹通体雪白,唯独额间一点红的高头战马,从轿侧飞掠而过。因为贴得太近,所以苏甄儿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人的身上总有一种气场,比如她的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日日抚琴作画,是个极柔美的女子。
再比如她的父亲,出生将门,喜好骑马打仗,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尽的血气。
小队中有一面黑色旗帜,沾着早已干涸的凝血,上书一个“北”字,于四月寒风之中猎猎而响,飞舞的细微沙尘,随着那支队伍一起消失在街角。
而即使隔了这么远,只瞧见一个墨黑的挺拔背影,也能让人感受到领头男子身上那股肃杀之意。
“表妹,你没事吧?”
梁石和他的马被挤到了一边,等那男人远去了,才赶紧过来看她。他面色苍白,与他身下那匹马一般,都被吓得没了魂的样子。
苏甄儿挑起轿帘一角,轻轻摇头,“那是何人?”
梁石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面露惧色,“看旗帜和鬼面,应当是北府军。领头之人垮下战马额间一点红,北府军中只有一匹,也只驯服于一人……”说到这里,梁石忍不住呢喃,“异姓王陆麟城,他居然回来了。”
苏甄儿虽身在姑苏,但也听说过这位异性王的风采。
于两年前异军突起,替尚是藩王的新帝平定内乱,外攘鞑靼。听闻他是流民帅出生,家中虽是寒门,但战功赫赫,一支北府兵骁勇善战,百战百胜。
一代新帝换旧臣。
就算是曾经的英国公也比不上如今异姓王的风采荣耀。像苏甄儿这样的落魄贵女,确实也只配给人让路。
“不过庶族寒门,乡野粗鄙之辈。”梁石心态平稳下来,他看着男人消失在街角,脸上惧色化为鄙夷。
苏甄儿挑着帘子的手顿了顿,缓慢收了回去。
新帝登基,根深蒂固的士族门阀与兴起的庶族寒门之间摩擦不断。
高贵的旧臣看不惯粗蛮的新臣,风头正盛的新臣也看不惯装腔作势的旧臣。
-
当两颗包裹着的人头被扔到皇帝面前时,皇帝是头疼的。再看到男人那张狰狞的鬼面,就更头疼了。
年轻的新帝坐在御案后面,面前摆着成堆的奏折,沾着朱砂的毛笔停顿在半空中。
“陆麟城,你知道参你的奏折堆得都要比朕的脑袋高了吗?”
对面,男人一袭黑衣,风尘仆仆。
四月天寒,尤其纵马之时,寒风冷冽。男人戴着半旧的鬼面具,宽大的黑色帽檐遮挡到额前,只露出一双眼。
气质挺拔,周身冷肃。
这样的装扮入宫,如果不是看到了旗帜和令牌,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异姓王,看守宫门的禁军早就拿他当刺客处置了。
“肃王和他儿子的人头。”男人开口,嗓音隔着面具,带着一股长久没有沾水的嘶哑感,却又偏偏沉寂好听。
“你带着兵在外面奔波了小半年,就为了追杀一个肃王?我屡次招你回来,你都当没听到,你知道这些奏折都是怎么说的吗?说你在京口拥兵自重,心存谋反之意。”
偌大的御书房内,新帝周玄祈一番话,若是别人听了当时就会被吓得跪地磕头,可站在周玄祈对面的陆麟城却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
他的瞳仁是浓墨般的黑色,像白纸上的泼墨,清冷透白。单看这双漂亮的眼,你万想不到他居然会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场大魔头。
陆麟城,“哦。”
周玄祈:……
周玄祈无奈扶额,“闻严,你平日里是最冷静的,穷寇莫追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次却硬是追了那肃王近半年之久,听说你跟他在山上熬了一个多月,非要将人斩尽杀绝,到底是什么道理?”
闻严是陆麟城的字。
陆麟城踢了踢脚边的人头,“看不惯。”
周玄祈:……
“罢了,回来就好。”周玄祈无奈过后,朝陆麟城招手,“今年殿试刚刚结束,这是新科进士的名单,你看看我挑的前三甲怎么样。”
陆麟城上前几步,随手接过周玄祈手中的名单,目光在新晋探花郎“梁玉”这个名字上顿了顿,然后缓慢开口道:“不怎么样。”
-
日头落山之前,苏甄儿一行人终于到达梁府。
梁府正门未开,只开了旁边的角门。
苏甄儿的轿子从角门进去,走了一阵,到达内院正门口。她下了轿子,就看到了等在内院门口的梁家主母,也就是她的舅母王氏。
“甄姐儿!”
“舅母!”
王氏朝她快走几步,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可怜的孩子,怎么清瘦成这样?可是你舅舅没照顾好你?”
苏甄儿似被舅母的关切感动落泪,一边拭泪,一边摇头,“舅舅辛辛苦苦过来帮我一起处理父亲和兄长的丧事,来金陵的路上也一直十分照拂,只是我一想到父兄的死,就忍不住伤心……”
“我命苦的孩子啊……”王氏也忍不住跟着落泪,“奇哥儿也是,瞧着……”王氏话说到一半,硬是没有将那客套话说出来。原因是,跟在苏甄儿身后的苏奇尔看起来太健康了些。
小脸白嫩红润有光泽,眼神瞧着也是炯炯的。
苏甄儿拉住奇哥儿的手,声音哽咽,“苦了我也不能苦了奇哥儿啊,只要手上有一块糕点,我定然要紧着给奇哥儿吃。”
王氏连连点头,“好孩子,好孩子啊。”话罢,她再次与苏甄儿抱在一处痛哭。
苏奇尔:……
苏甄儿此人,从小养成的习惯,挑嘴的很,可为了在外人,譬如梁成光和梁石面前完美演绎出自己的弱美人人设,便经常泪眼朦胧的接受他们送来的一些吃食。
可她挑食啊!
粗糙之物苏甄儿是吃不惯的,她的吃穿用度,不仅手艺要好,用料也得要顶顶尖的那种。
可偏偏梁成光和梁石这两个大男人在吃食上十分不挑剔,这一路下来,除了那一碟老字号的红豆糕勉强能入口之外,其余的苏甄儿都看不上眼。
幸好,苏奇尔不挑食。
因此,那些东西都进了苏奇尔的肚子。
王氏替苏甄儿和苏奇尔在内院收拾出来一个小院,奇哥儿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跟着苏甄儿住,也说得过去。
王氏还摆了宴席给苏甄儿接风,因为还在孝期,所以菜品上并不见荤腥之物,只是梁府的厨子手艺实在一般,苏甄儿用了不过几筷子便不动了。
“舅母,怎么没见大表哥?”
梁府人口不多,除了梁成光和王氏这对夫妻之外,还有一个梁成光的姨娘。
正妻王氏育有一子,是苏甄儿的大表哥梁玉,跟着梁成光来姑苏接苏甄儿的是姨娘所出庶子梁石,而与苏甄儿有婚约的正是嫡子梁玉。
“你大表哥啊,你也知道,比不得你二表哥悠闲。新帝恩科,他中了进士,今日殿试刚毕,还在宫里候着呢。”王氏一番话,先是贬低了一下梁石的不学无术,然后又衬托了一下梁玉的才高八斗,前途无量。
坐在苏甄儿对面的梁石捏着筷子,暗暗咬紧了牙。
苏甄儿笑道:“原来如此,大表哥才华斐然,说不定好消息已经在路上了。”
她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锣鼓喧鸣之声。
王氏猛地一下站起来。
外面传来管事兴奋的呼喊声,“大娘子,大娘子!大公子中了!中了!探花!是探花!”
-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意义重大,作为被挑选上的人才,这些进士们,必将前途无量。
梁府上下阖家欢喜,鞭炮的声音响了整整三日,各处都喜气洋洋的。
苏甄儿一向畏冷,就算是过了倒春寒的天,也离不开手炉。
她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窗户上是刚封上去的厚毡,屋内烧着炭盆,熏得满屋暖烘烘的带着炭木香。
少女面颊坨红,伸出青葱般纤细的手指,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窄缝。
凉风袭入,院中春色连绵,少女略略歪了歪头,避开风口,又将身上的毯子裹紧些。
怀中的手炉已经不怎么暖和了,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苏甄儿蹙眉,将视线收回来。
“姑娘,梁家大公子是您未来夫婿,高中探花郎是天大的喜事,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绿眉一边替苏甄儿更换手炉,一边疑惑询问。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今日王氏看似与她亲厚,实际上却并未与她过多提及梁玉的事。就连她父兄的葬礼,也是梁成光带了梁石前来,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是想她与梁玉划清界限,退亲。
一个落魄贵女,实在匹配不上她前途无量的好儿子。
可偏偏她这个落魄之人的父兄在死前为新帝做了一件事:传送遗诏。
也就是说,没有她父兄,就没有今日新帝的名正言顺。
她身上担着新帝的情,这份恩情,让梁家没有办法开口退亲。可你若说这份情有多重,倒也没有。跟新帝出生入死的旧部多了去了,新帝十根手指头加上脚指头都伸出来盘算一遍,也轮不到他们英国公府。
因此,在一众新旧臣之中,英国公府的地位就跟苏甄儿在梁府的身份一样尴尬。
可她闺阁之女,父兄虽亡,但公府家财尚在,丧母又丧父,孤女弱弟,身后带着公府的万贯家财,砧板上的肉,谁都想啃一口。纵然再有本事,也没有办法全部抵挡住外头那些天生吃人的豺狼虎豹。
因此,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夫婿人选,她自然不会主动开口退亲。
王氏虽有攀附高门之意,但对她的疼惜也不假。再者梁家世代书香,家风还算不错。
她记得生前兄长曾多次夸赞,梁玉此人是个君子人物,素来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现在又有功名在身,日后进入朝廷,少不了得个一官半职,吃穿不愁。
目前确是她最好的选择。
因此,就算王氏不愿,她也全当看不到。
只是她与这位大表哥不熟,自她八岁去往姑苏之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住在梁府的这三日,因为王氏的故意阻挠,所以两人也没有见上面。
听闻梁玉在金陵城内颇有名声,君子如玉,如琢如磨。如今成了探花郎,不知道又要被多少朝中权贵觊觎,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他们二人之间虽有婚约,但舅母若执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退亲,这位君子大概还是无法违逆母命的。
因此,她需得先下手为强,抓住这位大表哥的心。
想明白了,苏甄儿懒懒起身,终于开口,“没什么,只是想到衣柜里又没新衣裳穿了。”
正走到门口,想让自家姐姐把堆在自己屋子里,让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的衣物首饰移开的奇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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