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甄儿站在那里,入暑的天,愣是觉得浑身发寒,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差一点就能从喉咙里蹦出来。
书房内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窗前的男子缓慢转过身来。
姚毅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隔着鬼面具,男人只露出一双眼。
姚毅想从这双眼中看出些什么,可却只看到深谙如潭水般的幽暗深沉。
天老爷,这位就是北辰王?
苏甄儿倒吸一口凉气,努力稳住身型的同时,紧张地直抠手。
她的眼神颤巍巍的跟男人对上,只那么一眼,就感觉身上立刻沁出一层冷汗。
少女的眼神之中除了惊恐和意外,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和慌乱。即使她力求镇定,可苍白的唇瓣还是暴露出了她此刻的情绪。
书房内置着冰块,这才刚刚开始有一点点暑热,国舅府就用上了冰,可见,新帝令勤俭节约的话并未落到这位国舅爷的耳中。
可就是在这样清凉的书房里,苏甄儿的鬓角已经被冷汗浸湿。
终于,在苏甄儿的惶恐不安中,男人开口了。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知道。”
那是,正主自己都不知道呢。
男人嗓音微哑,隔着鬼面具有些不清晰,却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慢无礼。
苏甄儿惊诧抬眸,眨了眨眼。
姚毅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身为国舅爷,无法无天半辈子,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头小子压制住了,自然不服气。
陆麟城的视线落到奇哥儿脚上,语气熟稔,“腿怎么了?”
奇哥儿是个人精,他立刻上前小声道:“被踢了一脚。”
陆麟城转身看向姚毅,“国舅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从这位北辰王纵马闯入国舅府开始,姚毅就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
姚毅走出书房,日头下,四个家丁被押了上来。
“谁踢的?”姚毅冷眼看着。
其中一个被推出来摔在地上,不住磕头。
姚毅素来是个心狠手辣的,只是一个眼神,便有一个家丁举着一根粗实的大木棍过来。
那个家丁被压在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其他家丁不顾他的挣扎把他死死按住,随后,那根粗实的木棍狠狠砸向他的腿。
家丁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从肉眼可以看出来,腿已经变形,被硬生生打断。
陆麟城站在那里,眼神没有一丝变化。
苏甄儿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被唬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了身边的奇哥儿。
姚毅转头看向陆麟城,忍着怒气,“可以了吧,北辰王。”
事情解决,陆麟城朝苏甄儿走了过来。
男人身形高大,阳光从窗口照下,他细长的黑影笼罩过来,点漆如墨般的眸子轻轻落在她脸上。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也或许是脑子太混沌,苏甄儿竟不觉得这鬼面可怕了,甚至还从这双眼中看出了几许柔软。
“国舅,日头有些大。”男人突然道。
国舅的脸更加阴沉。
他随手一挥,便有奴仆急匆匆送了一柄油伞过来。
男人抬手接过,撑开油伞。
阴影落下,笼罩住苏甄儿。
油伞很大,狭窄的空间,更显出男人身高腿长的优势。
“走吧。”他道。
轻飘飘两个字,却将她带出了这个窒息的空间。
苏甄儿带着一瘸一拐的奇哥儿跟男人离开。
一路上,并无人敢拦。
阳光刺目,落在倾斜的油伞上,暖烘烘的再到身上。苏甄儿的身体从一开始的冷寒到现在的逐渐回温,那种四周桎梏到连呼吸都带着隐痛和紧张的感觉缓慢褪去。
她像是被人从炙热的火盘上放了下来,终得几丝喘息空间。
苏甄儿带着苏奇尔上了马车,隔着马车帘子,看到北辰王跨马而上,一匹雪白高头大马跟在他们马车身边,一路随着他们回到英国公府。
苏甄儿素来觉得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可这一路上,她愣是一句话都没有憋出来。
一是尴尬,二是懵。
尴尬自己为什么会当着北辰王的面,说他有意于自己。
懵的是为什么北辰王会出现在国舅府,将她和奇哥儿带出来。
“阿姐,阿姐?”
苏甄儿听到苏奇尔在叫自己。
她终于回神,发出一个呆呆的音节,“啊?”
“阿姐,我们到家了。”
那北辰王呢?
苏甄儿急忙撩开马车帘子,发现那位天降神兵一般的北辰王早就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一柄被置在马车内的油伞。
这一切像一场虚幻的梦。
就像她觉得母亲去世,父兄离世这件事,也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每日清晨睁开眼,总以为这个世界会恢复成原状,她依旧在姑苏,睁开眼就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每月一次,父兄会带着礼物回来看望她与母亲,还有奇哥儿。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谈天说地的拌嘴。
正面的马车帘子被人打开,奶母担忧的脸出现在苏甄儿面前,“甄姐儿,奇哥儿!”
奶母一把将两人搂进怀里,苏甄儿还在发愣。
“阿姐,北辰王为什么会来救我们?”
是啊,为什么呢?
难道那位北辰王真的……有意于她?才会突然出现替她和奇哥儿解围?
“姑娘,方才有一人过来,说是北辰王府的人来接小公子去北辰王府学武。”在奶母一声声的关心声中,管家终于得空插了一句话。
苏甄儿一怔。
她只是随便哄哄小孩的,却不想一语成谶,荣国公给奇哥儿找的先生难道真的是北辰王?
那今日北辰王会突然出现在国舅府,也是因为奇哥儿?
苏甄儿尴尬的轻咳一声。
当然,她对自己的美貌依旧自信,只是这次有点判断失误罢了。
-
前几日伤了脸,这几日伤了腿,奇哥儿这孩子也是犯了太岁。
奶母用艾草沾了盐水在奇哥儿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给他驱除噩运。
迷信完,这边大夫也正好给奇哥儿看完腿。
“没有伤到骨头,养几日就好了。”
奇哥儿被苏甄儿养得细皮嫩肉的,腿上看似那么大一块淤青,实际上只是一点皮外伤。
奶母给奇哥儿腿上揉了药酒,小孩累得睡了过去。
房间里弥漫着药酒的味道,刚刚从荣国公府回来的苏甄儿转着手里的檀香扇子。
刚才,她带着礼亲自去了一趟荣国公府道谢,说没想到伯父给奇哥儿寻的居然是那位。
苏甄儿并未点明,□□国公却以为她知道了,直接便道:“当初王爷应允,我也是没有想到,一开始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还是奇哥儿运气好。”
如此,证实了苏甄儿的猜测。
荣国公给奇哥儿找的那位先生真是北辰王。
临行前,荣国公还叮嘱苏甄儿,不要将他作为中间人的消息传出去。如今朝中形势紧张,作为中间派的荣国公府如果被传出与北辰王接触,难免惹上麻烦。
苏甄儿自然应允。
她看一眼还在酣睡的奇哥儿,一边习惯性地探了探他的鼻息,一边又想到今日她当着姚毅的面说的那句话。
“北辰王有意于我。”
苏甄儿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虽说,那位北辰王给了她台阶,但像这样的大人物,大多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至极,他们整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今日看似是放过了你,实际上只是为了明日更加用力的整治你。
她不清楚这位北辰王的脾性,可从外界传闻看来,一个能追着肃王父子到深山老林,死死围剿数月的人物,必然是个心志坚定,难以对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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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七日,那位北辰王都没有派人过来接奇哥儿,连苏甄儿精心准备差人送过去的礼都被退了回来。
苏甄儿确定,她将那位北辰王得罪了。
任凭谁听到自己被人造谣都不会开心,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北辰王。
荣国公好不容易替英国公府搭上这条通天路,可不能让她给毁了。其实,这倒是其次,她更怕,因为这句话,所以替英国公府和荣国公招来杀身之祸。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位北辰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怒起来,小小一个英国公府,自然不够他杀的。
苏甄儿急得在屋子里绕圈,最后还是让绿眉去寻了探官,让探官去打听打听这位北辰王的喜好,准备投其所好的赔罪。
探官作为一种民间特殊职业,手下狗仔遍布整个大周,听说甚至连宫内都有这些狗仔的身影,他们被称为内探。还有一些什么省探、衙探之流,分别包揽了政治新闻和法制新闻。
只是这位北辰王实在是过分低调了,探官那边居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甚至就连北辰王的府邸都没有确切地址。
连后宫的事都能打听到的探官居然打听不到这位北辰王。
这也太神秘了吧?
因为找不到关于那位北辰王的任何消息,所以苏甄儿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院中那棵移栽过来的葡萄藤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葡萄。再过几日染上紫红色就可以吃了,不过已经有小鸟等不及,踩着葡萄架子品尝。
苏甄儿歪在屋前的竹制躺椅上,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子,轻轻往前一抛。小石子打在葡萄架子上,鸟儿四散奔逃。
看着到处乱飞的鸟儿,苏甄儿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姑娘,姑娘……”绿眉急匆匆奔进来,因为太过慌张,所以差点跌倒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苏甄儿微微偏了偏头。
“北北北北……”
“什么?”
“北辰王来接小公子了!”绿眉大喘一口气,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苏甄儿愣了一会儿后,猛地一下从躺椅上起来,慌张之下踩到了裙角,又跌坐回去。
绿眉赶紧上前搀扶。
苏甄儿缓了缓,“北辰王派人来接奇哥儿了?”
绿眉使劲摇头,“北辰王亲自来接奇哥儿了!”
-
贵客登门,苏甄儿怔愣三秒之后,迅速起身。
“快,我前几日新买的那件衣裳呢?”
初次见面,自然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能看起来太奢靡,也不能太寒酸,要在简单中显出贵气,贵气中显出朴素,朴素中显出气质。
片刻后,一身水绿长衫的苏甄儿精精致致的出现在门口。
那边,奶母也将奇哥儿带了过来。
苏甄儿低头一看,奇哥儿穿着去年的衣裳,明显短了一截,俏生生地露着手脚脖子站在那里,袖口上还沾着墨水,就这样水灵灵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苏甄儿:……
她如此美丽温婉优雅精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邋遢不精致的弟弟!这样怎么带出去见人!
苏甄儿一把将奇哥儿拽回了他的屋子,打开衣柜从里面挑了一套崭新的夏日衫子,然后又让绿眉替他梳齐整了头发,佩戴上简单的香囊玉佩。
经过苏甄儿的巧手装扮,奇哥儿整个人的气质都提升了许多,再搭配上他这张遗传自父母的清俊脸蛋,日后想必也是一位令姑娘们掷果盈车的美男子。
虽然如此,但精益求精的苏甄儿还是不太满意,只是时间紧迫,暂时只能先这样了。
“时间太短,先这样吧。”
日后再调教调教,当她苏甄儿的弟弟怎么能就这样出去见人!
苏甄儿带着奇哥儿来到大厅。
管家战战兢兢站在那里,时不时的往外瞥,看到苏甄儿过来,如同在沙漠里渴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那叫一个虔诚,就差跪下来抱她大腿了,“姑娘!”
里头那位可是北辰王啊,谁不惧。
苏甄儿也怕,不过她现在是英国公府的主子,主将之人,不能露怯。起码不能像管家一样,走路的时候手脚都在抖。
苏甄儿镇定地抬脚步入正厅,水绿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男人坐在太师椅上,脸上依旧戴着鬼面。
听说北辰鬼军的鬼面都是一个样式的,粗看之下觉得恶鬼狰狞,可怖阴森,细看之下……甚至都不敢让人细看。
正厅不大,桌上摆着新上的茶水糕点。
蕴热的空气在男人周身气质的影响下都凝滞了起来。
苏甄儿半垂首,领着奇哥儿上前规矩行礼,“王爷。”
“嗯。”
“上次多谢王爷出手相救奇哥儿。”
“不必。”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苏甄儿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没想到正捕捉到男人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两人对上眼神,反倒是陆麟城率先偏头,随着他的动作,鬼面往下滑落一些,他抬手,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
鬼面滑落之时,男人双眸清晰露出,苏甄儿惊鸿一瞥,脑中闪过一张脸。
这双眼睛……还有声音。
不不不,天塌了都不可能。
人家堂堂北辰王跟她玩扮大表哥过家家小游戏?
理智占据上风,苏甄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扼杀在了摇篮里。
“奇哥儿,敬茶。”
苏甄儿将身边的奇哥儿往前一推。
奇哥儿识相的一下跪到地上,接过绿眉送来的茶盘,小手努力端稳,“先生,请喝茶。”
其实他是最不耐烦教小孩的。
男人略微弯腰,接了那茶,“起来吧。”
苏奇尔站起身,悄悄看了一眼自己这位新先生。
“我阿姐说先生超级厉害。”小孩没忍住,兴奋道。
其实这小孩看起来也挺可爱的。
哄小孩的话居然被拿到台面上来说,幸好是奉承话,不然又将这位北辰王得罪了,她就真的只能带奇哥儿卷铺盖回姑苏去了。
苏甄儿刚庆幸完,又听那边男人开口道:“哪里厉害?”
男人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是在问她。
被莫名抛了这个话题,苏甄儿心下忐忑,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比如不管她说什么,这位北辰王都表示不满意,然后把茶碗一扔,拒绝收奇哥儿?
“想不出来?”寂静正厅内属于男人的声线微哑清冷。
看着面前的陆麟城,苏甄儿的记忆骤然被拉回到自己十六岁的及笄日。
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再加上突逢乱世,父兄出兵征战不在身边,所以原本应该在十五岁举办的及笄日被延迟到了十六。
及笄日前半个月,父兄来信说彭城战事吃紧。当时,父兄正在彭城筹措粮草,没想到被叛军突然围攻。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带多少兵力,苦苦支撑等待朝廷援军。
援军迟迟不到,后来才知是肃王突然反水,作为援军却不去救援彭城,反而坐山观虎斗,看苏家军与叛军在彭城苦战,坐等收渔翁之利。
情况十分危急,就在那时,一支流民军出现,夜袭叛军军营,生擒首帅,火烧敌营,成功解了彭城之危,也让英国公和其子能赶上时辰,参与苏甄儿的及笄礼,那也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见面,随后便是天人永隔。
后来世人才知,那支异军就是北辰王陆麟城的军队,而那位夜袭敌营,生擒首帅的也正是北辰王本人。
“彭城之战。”少女声音清脆,双眸之中亦有流光闪动,“听闻那是王爷第一次出战。”
随后,一战成名,名声大噪。
“那年是我父兄守城,虽是巧合,但王爷救我父兄之恩情,甄儿铭记在心。”
陆麟城沉默了一瞬后起身,“并非巧合。”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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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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