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春信是有计划地偷饭。

她早就准备了塑料袋,把饭碗里的饭赶一半到袋子里,在院子里磨蹭会儿,假装吃完了,再进屋去添,如此往复三次,给雪里的饭便偷好了。

等到饭后爷爷奶奶开始看电视,没人注意到她,才偷偷溜出来给雪里送去。

“凉了,你要热热吗?你家有锅吗?”

雪里把袋子放进碗里,找了勺子就站在窗口舀着吃,“不凉,我不会用锅。”

春信“嘿嘿”笑,“我家的饭好吃不?”

老人味觉退化,菜重油,辣还咸。雪里更小的时候也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倒是不觉得,就是辣。

她猛喝水,狂摇头,“好吃的。”

春信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下次还给你偷!”

说“偷”的时候刻意压低声音,觉得又刺激又好玩,双手握拳原地蹦跶两下。

雪里咧着嘴傻呵呵笑。

她真可爱。

春信说:“你妈妈要九点钟以后才回来,你要等她回来啊,你早就饿瘪了。”

雪里吃完把塑料袋藏在垃圾桶最下面,上面用纸盖着。

她用纸巾矜持抹抹嘴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春信小腰一叉,“我住你家楼下,当然知道啦!”

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小小声聊天。

春信问:“你以前不在榕县啊,你爸爸呢?”

雪里说:“我从康城来的,我爸爸在别的地方上班。”

“康城在哪里?”

“在……康城,很远,我是坐飞机来的。”

“哇塞!你坐过飞机!飞机长啥样?”

“……很大,有两个翅膀。”

春信开始在院子里转圈,弯下腰,双手平直后举,假装自己是飞机。

雪里微笑着,心情很好。

突然,她直起腰,脸上笑意尽敛,雪里也跟着睁大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

春信用手指了个方向,然后开始小声背拼音,“啊喔呃,咦呜迂……”

雪里慢慢、轻轻地关上窗,果然很快听见春信奶奶的声音。

“小癞癞,还不滚回来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很晚才回来,雪里一直在卧室等她,把面包和牛奶藏在床底下,假装吃过了。

妈妈向她道歉,还给了她两块钱,小雪里那时候其实跟她不太熟。她们分开的时候,她还没记事。

在二十九岁这年回到妈妈的二十九岁,心境已经大不同。

童年时让她印象深刻的事大多来自春信,妈妈一年到头都在上班,家长会常常缺席,过年过节相聚时,母女两人说的话,还不如楼下春信奶奶偶尔碰面时的托付。

雪里依稀记得,那天她跟妈妈吵架,摔了杯子,还哭了,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学。

但现在,直到妈妈给她掖了被角,关灯带上门出去,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长大工作后才知道妈妈有多不容易,在她无数次含泪望着她,说道‘妈妈只有你了’的时候,不应该那样任性冷漠的斥责她。

还有春信……

她确实做了很多错事,无法挽回的错事。

眼睛渐渐能适应黑暗后,躺在床上,雪里试着从被子里伸出手。

既然有机会重来,她不想只做无能的旁观者。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这是多少次梦中对春信的挽留。

下一刻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毫不犹豫跳下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跟刚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哎呦!”

“上厕所。”

……

蹲在厕所里,雪里两手抱膝,郁闷想起自己现在没车没房,浑身家当只有两块钱,带尹春信离家出走上社会新闻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蹲坑没超过五分钟就听见妈妈在外面问要不要纸,雪里只好提上裤子出去。

妈妈体贴问:“没拉出来啊?”

雪里摇头,去饮水机倒了两杯水,放在餐桌上,拉开椅子,“请坐。”

然后她自己爬到对面去,拿出跟当事人签署委托书前的沟通架势,指背习惯性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

“蒋梦妍女士——”

蒋梦妍头发还滴着水,看见自己年仅九岁的女儿穿一身卡通睡衣坐在餐桌前,脸蛋圆圆像刚出锅的馒头,却眉头微蹙万分严肃,双手合十平放在桌面,犹如电视里身经百战的谈判专家。

“冬冬,你还在怪妈妈吗。”

蒋梦妍在桌边坐下,心中不由感慨孩子真是长大了,几年不见,明明还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呢,看起来比她这个大人还成熟。

楼下有汽车压过水泥路的声响,还有从楼下院子传来的蛐蛐声,短暂的寂静里,雪里脑子里转过了许多念头。

“妈妈,我不怪你,现在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跳下椅子转身进了房间。

钻进暖烘烘的被窝里,雪里睁眼茫然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她还没想好。

尹春信小时候过得很苦,但至少在尹奶奶去世前,她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自己就能想通很多事,自己能安顿好自己。

她一直很坚强。

那通电话之后,她是什么样子的?雪里不敢去想那张绝望、布满泪痕的脸。

如果,她又搞砸了怎么办。

二十九岁的蒋梦妍与出轨的丈夫离婚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每天加班到九点,回家还得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哄孩子。

二十九岁的雪里仍是独身,每天浑浑噩噩,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生病发烧只能哭唧唧打电话叫妈妈。

哪怕是现在,她有什么事还是得求助妈妈。

人长大之后并不是无所不能,只有妈妈才是。

在尹春信离开后的十年里,她自私沉浸在哀愁中,何曾想过,妈妈也会因为她难过。

接到警察电话后的第一时间是打电话给妈妈,她们同时赶往派出所,她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高声尖叫,只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联系不到春信的家人,妈妈放下工作一个人跑前跑后,在电话里斥骂尹家人,在警察的帮助下办理火化相关事宜,购买墓地,还得分神出来照顾她。

可怜的春信没有妈妈。妈妈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

妈妈也没有了春信,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在真切的难过。

她酩酊大醉时,痛哭流涕时,妈妈是双倍的疼痛。

掀开被子,雪里再次冲出房间,抱住还在发愣的蒋梦妍。

“妈妈,我爱你。”

*

正常上班族九点打卡,小学生七点四十五就要到校开始早读。

雪里被妈妈拖起来穿衣服的时候,已经认定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幸好有春信。

“噔噔噔噔!看!这是什么!”

塑料瓶里有一只很大的蟋蟀,黑褐色,触角很长,翅膀油亮,腿部有倒刺。

雪里晃晃瓶子,发现瓶身有几个极细的,烫出来的小洞。

“这是我奶奶用火钩烧红给我烫的,这样里面的虫子就不会被闷死了。”春信把瓶子塞进她书包一侧的网兜里,“这个送给你,我还有两个,这个死了我再给你捉。”

“你什么时候捉的?”

“今天早上!我奶奶带我去锻炼,回家以后,我在花盆下面捉的。”她迫不及待传授经验,“手要超级快,花盆抬起来,一下蒙住,不然它们就跑掉了。”

“锻炼?”雪里一脸迷茫。

“对啊,我之前生病了,我奶奶说我差点死了,每天六点钟就叫我起床去锻炼。”

心口一阵小小的刺痛,走在清晨的阳光里,雪里恍惚抬头,看见一片刺眼的、瓦蓝的天。

在她离开之后,抬头所见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当然也有晴朗的日子,但就像蝴蝶,像蜻蜓,人长大之后不会再被这些可爱的小生命所吸引。

网络上很流行的一种说法是:有的人用童年的幸福去治愈一生,而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雪里认为自己是这其中的前者。

春信总是很有活力,下课她们一起去花坛里挖草根喂蟋蟀。

二年级的小学生莫名其妙开始流行挖一种红色草根的野草,说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挖来洗干净收藏在文具盒里。

雪里获得了这具年幼身体的控制权,却控制不住自己挖草根的手……

春信蹲在一边,二年级的王小敏同学看过来,“哼”了一声,“你们不要白费力气啦!这里的草根早就被我们挖完了。”

等到王小敏同学走远后,春信才神神秘秘给雪里指了个方向——是教学楼后面的一座小山包。

被挖掉一半的小山包,九月末依旧是一片野蛮生长的浓翠,再往后是长长的、一堵石头砌的围墙。

围墙之外有许多的坟包,那里就不是153地质队的地盘了。

神秘的小山包,是只有胆大的高年级学生才敢涉足的地方。

雪里说:“那边好多坟欸。”

春信说:“我才不怕。”

幸好挖草根的热度很快就过去了,课间游戏开始流行敲砖头。

在学校操场旁有片坎,顺石阶往下,某天角落里突然多了堆红砖。

具体怎么玩呢,就是用灰色的较为结实的水泥砖,把红砖敲碎,再一点一点研磨成粉。

“叩叩叩叩叩——”

“梆绑绑绑绑——”

每日课间时分,坎边树荫下,一排红红绿绿的小学生都蹲在这里敲砖。

春信也是其中一员,对于感兴趣的事,她向来会竭力做到最好。把碎砖敲打成粉末这个过程其实很有趣,而且很考验技术。

雪里是不参与这项游戏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看着她玩耍,这也是一种享受。

她给春信带来一种厚重的芒果汁玻璃瓶,把磨好的砖粉装进去,以五毛钱一瓶的高价卖给了二年一班的王小敏同学。

“我每天都要去敲砖!”吃着小辣狗,春信高兴极了。

周五是重阳节,当日吃过晚饭,蒋梦妍难得不加班,跟春信的校长姑姑尹愿平还有六栋四楼的马老师在楼下闲聊。

一家抬条板凳出来,就坐在窗根下的水泥地上谈天说地,走的时候抬着各自的板凳回去,孩子们在这条路上疯跑,和自己要好的伙伴玩耍。

春信抓到一只竹节虫,兴致勃勃举着来找雪里。

蹲在地上肢解竹节虫时,雪里听见春信奶奶说,想找点废砖头翻修一下后院的花坛。

尹校长抬手一指,“学校操场后面那个坎坎下面有,明天周六不上课,去搬两块来。”

雪里和春信抬头对视一眼,没吱声。

第二天,春信奶奶果然带着春信去搬砖了。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砖头早就被她们敲光啦!变成粉末,变成衣襟和袖口上的污渍,变成小辣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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