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长安城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琉璃的屋内不通风,前些日子觉不出什么,到了这会儿,被关在屋内,不消片刻衣襟就被汗湿打透,整个人像刚从水中捞出的鸭子。王珏教她识字练字,拿出几页不知哪里来的字帖,让她对着那字反复的写。

琉璃觉着憋闷,呼吸沉到嗓中,吐不出来。放下笔沉思良久,而后站起身径直推开了门。

司达在门口笔直的站着,这样热的天倒不见他有任何懈怠。听到推门声回身看着琉璃。

“太热了,可以让我通通风吗?”她的脸通红一片,脖子上被汗水浸的泛红,沙沙的疼。

司达没做声,摇了摇头,拿起戒尺向门内指了指。

琉璃看着那明晃晃的戒尺,不得不退了回去。好不容易挨到夜里,整个人却难受起来。许是白日里热的紧,这会儿头晕脑胀恶心。琉璃躺不住想出去透口气,又想起白日里司达的样子。便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濡湿了口水在窗纸的下缘捅了一个小窟窿。一丝凉气从外头渗进来,令琉璃舒服了许多。听到外面有响动,眼睛贴到小洞那里向外看,看到一个面前挡着薄纱的人,左顾右盼后进了林戚的卧房。

……

相府里冷冷清清,琉璃除了刘妈和温玉,并未见过其他女子。深夜里,一个挡着薄纱的女子进了林戚的卧房,倒是显出了稀奇。琉璃摸着黑在窗前坐了许久,看到林戚屋内的窗映出了两个影子,起初只是站着,而后林戚向前迈了两步,竟是抱住了那女子。

琉璃感觉自己似窥探了某种天机,轻轻走回到床上。

睡了几个时辰便醒了,穿好衣裳坐在床上等温玉。今儿温玉来的晚一些,眼角下有一丝乌青,似是整夜未睡。将热水放到琉璃的床头转身便出去了,未说一句嘲讽的话,分明是哪里不对劲。琉璃参悟不透,洗了脸推开门。

此时林戚的屋门亦开了,林戚拉着那女子的手从屋内走出,在看到琉璃后顿了顿。院内燃着的灯笼昏暗不明,琉璃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为难之际,听到那女子开口说话,声音有如漆黑天幕上独泻的那一道天光,温暖明亮。“是她吗?”

林戚点点头:“是。”

琉璃看到那女子面纱下的头朝自己点了点,而后拉住林戚的手:“走罢。”

林戚那一身凛冽之气,在这女子的身旁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柔,就连看向琉璃的目光都柔和几分,朝琉璃点点头,随她去了。

“走罢!”司达看他们走远,对琉璃说道。二人途经小拱门之时,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琉璃看到司达的步子慢了下去,吞咽了一大口口水,喉结随着吞咽动了动,不知在隐忍些什么。来到相府这么多日子,今日是琉璃头一回觉得这相府,与人间其他地方无异,再阴森冷清,也还是有烟火气。只是这烟火气虽与自己无关,但好歹多一丝心安。

刘妈正在与王珏说话,看到琉璃走近住了嘴。琉璃聪慧,这些日子练习的仪态已是十分得体,加之将养着,整个人看起来丰润了一些。站在那等着王珏和刘妈发话。

“回前院罢!丞相要问话。”王珏扔下这么一句,打头走了。

琉璃一头雾水跟着他们向回走,走到院中,看到林戚已坐在石凳上,看到琉璃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下说话。”换了个人一样。

琉璃搭着石凳坐下,双腿紧紧并着,双手搭在膝前,这套动作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戚满意的点点头。

“先生夸你聪慧,功课做得好、规矩学得快,适才看你的仪态,当真是挑不出毛病。”林戚说罢停下来,抬眼看了看琉璃。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眼下的她颇有些面若桃花倾国倾城之姿,加之身量也丰润一些,整个人透着水嫩,像秦岭上怒放的花。

琉璃将手虚掩在唇上,微微偏头笑了笑:“表哥谬赞。”

她演的太好,天衣无缝的好。林戚这些日子悬着的心稍微落下几分,口气又透出了几分愉悦:“先生应是对你说过,我为你置办了一个铺子,那铺面不大,是个字画铺子。待我一会儿下了朝回府接你去看看,这铺子日后就是你的了,亏本算我的,盈余你自己存下。待这个铺子打点好了,他日再开旁的铺子。”

“多谢表哥抬爱,表妹无以为报。”琉璃的眼透过灯笼的光看向林戚,世上从没有谁会对你无缘无故的好,这道理琉璃懂。只是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她刚刚那句是拐了十万八千里在问他。

而林戚,站起身,甩了甩他褂子的下摆,对刘妈说:“该换朝服了。”

林戚走了,琉璃回屋内坐着。温玉端着食盘走了进来,她的眼红肿,适才过拱门时听到的哭声应是她了。琉璃不是多话之人,自己尚且性命不保,他人悲喜轮不到自己担忧。拿起筷子用饭,感觉到温玉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抬眼看着她。

“可有不妥?”

温玉摇了摇头:“姑娘命真好。”

“.……”不如咱们换换?琉璃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转而害羞的笑笑:“此话怎讲?”

温玉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禁了声。琉璃心里堵的慌,食不知味的吃光那些吃食,而后任由温玉为她熟悉打扮。

今日她要穿的是一件新衣裳,水绿色衫裙,领口绣着精致的茶蘼花,珍珠子母扣是点睛之笔;宽大的袖口茶蘼花由深至浅,似一汪清澈的溪水,由见底的岸边到幽深的水中央。下身是一条玄青色长裙,这两个清爽的颜色穿在琉璃身上,让人登时觉得几分清凉。温玉手巧,为她挽了一个低垂发髻,一个银丝蝴蝶发簪簪在鬓边,如出尘仙子一般。

打扮妥当后要琉璃站起身转了两圈,去找这身装扮的错处,里里外外一个时辰过去了。待天色大亮之时,王珏带着琉璃向府外走去。琉璃自打进了府,便没出来过,踏出府门那一刻竟有些想哭。

林戚的轿子停在眼前,王珏带琉璃走到轿前,伸手打起轿帘,扶琉璃上了轿。他自己则上了后面那顶小轿子。

林戚雄霸了一侧,琉璃看了看,只有靠轿帘那一处可以错开他的长腿,便扶着裙坐了下去。林戚倒是有些意外,长安城里多少女子盼着与他共处一轿,而她的拘谨林戚看得到。这样也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琉璃的身体随着轿子抬起微微晃了晃,这会儿才闻到林戚的轿内有一股香气,不似男人用的,味道暧昧撩人,她素来不喜浓烈的香气,眉头忍不住皱了皱。这一皱眉,自然逃不过林戚的眼,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瞬:“稍后落了轿,定会有人看你。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必害怕。听懂了么?”

琉璃乖巧的点点头。

“铺子虽是归你,但毕竟是字画,先生说你涉猎不深,切记不要露了马脚。交给下人去做,你每日只管坐在铺子里收钱。多余的话不要说,多余的举动不要做。”

“好。”

琉璃又想起那悬丝傀儡,现如今那悬丝就在自己的背上、手上,无论她再怎样,都装不出怡然自得喜出望外。

说话间,轿子落了。琉璃要伸手打轿帘,却被林戚拉住:“我来。”

他先一步下了轿,手却未松开她的,就着力气把她拉了下去。他的掌心干燥滚烫,琉璃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着。

轿外迅速围了人,长安城里哪有人不识得林戚?而今素来传闻不好女色的丞相手中拉着一位可人,百姓兴致高昂,对着琉璃指指点点。

琉璃是演过杂耍之人,那会儿围观的人不必这少,她不怕人,但她怕林戚。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腰不自觉塌了下去。

林戚的唇贴到她的耳边,似笑非笑说道:“站直,笑。”

琉璃下意识站直身体,笑颜如花的望向林戚。聪敏如她,从前没人告诉她,戏本子还有这样一出,眼下,全懂了。

林戚看到她的笑,心内觉得满意。拉着她的手向铺子内走,走到门口放开琉璃的手,转身冲人群拱手:“表妹远道而来,打今儿起在长安城落了脚,这家铺子,还望父老乡亲关照。”说罢摆摆手,几个下人抱着箩筐上来,箩筐内满是红绣袋,发给围观的百姓。有人手快打开来看,竟是几个铜板,于是大家笑出了声。这热闹衬着那骄阳似火,俨然要将人烤熟。而琉璃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过。

从此长安城里,丞相林戚的身旁,多了一个静婉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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