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带着火把跃进缺口,举着火把抬头细细观察了一番。
萧翎掉下来的这块缺口窄小远不如枯井那般大,且极其不规则。陆晏用火把照亮墙壁,只见其他地方都完完整整独有头顶那一方缺角。看来是那处地面本来就空薄,萧翎又正好是踩在了这个位置,那块地砖也正好是年久失修生出些裂痕,一时承不住萧翎的重量这才塌陷了去。
这暗道是在这处院落后来修的。他细细打量着,只见墙边有个木门,上面堆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居指挥使,我和萧翎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劳烦指挥使先在上面待着。”
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居良虽然怕他们出事但更怕自己涉险。况且不能现在就乌泱泱的下去捞人吧?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来查看,这是入口根本没人守着吗?
“那陆小将军和世子爷小心哪!”若是半个时辰内没有任何讯息便全队进发。
因为突生的变故他们只能临时改换计划。
※※※
萧翎推开腐朽的木门,霎时间尘土飞扬,他的鼻子上都落下了些灰尘。
“阿嚏——”萧翎连打了两个喷嚏,赶紧挥了挥手驱散了些灰尘,这下才感觉好受了些。
待推开门萧翎才看到外面竟是个看不到头的走廊!走廊墙上每隔几步都搁置着火把,明火煌煌,照的人无处躲藏。
这走还是不走?这要是走了也未免太明显了罢?跟出去大喊一声我们就是来抓你们的有什么区别?萧翎这么想着赶紧退了回来。
萧翎一时不知如何抉择,转头看向陆晏。此时陆晏正在专心看着墙角边的青石砖,那上面布满了青苔,黑夜里像一块浓稠的墨干涸在那。
萧翎把那木门又重新关上,有些好奇的走进陆晏。
“这块石砖上刻了纪年。”陆晏见萧翎走来开口说道。
陆晏举着火把,映照出那块石砖,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字。
“宁佑二十七年。”陆晏低声喃喃道。
宁佑好像是先帝的年号,但是二十七年发生了什么事?萧翎此时只恨自己没读几本书,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宁佑二十七年春,西市近乎建成,同年秋主持建造的户部尚书方谦因被检举伙同康平王谋反而被斩于西市。”
他说这话时波澜不惊,好似在娓娓道来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当年康平王谋反致使多少官员人头落地,又致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早已无从计量,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字。据说萧翎那沉迷修道的皇祖父一生只穿过三次衮冕——登基称帝、驾鹤殡天以及康平王谋反被爆出的那天的朝政……
萧翎记得很清楚,从他有记忆来他那雍容华贵的皇奶奶就常常不自觉的说起那时人人自危、惶惶度日,甚至是连她这个中宫皇后就寝时都要在枕边放一把匕首以防有混进来的刺客叛军趁夜行刺,更是将一干皇子公主都亲自看管在永宁宫。
虽然这一切萧翎都没有经历过,但他也能从只言片语中略微拼凑出当年的惊心动魄。他甚至是观察到康夫子每每读到当年事情相关的文章都缄默不言,神情悲切,更是直接翻过页去。
墙边有一块石头,像是和周围的青苔融为一体,似是融在黑暗里很不引人注意。但陆晏举着火把靠近时竟是察觉到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上好像串着根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绳子。
他捡起那块“石头”静静打量,随后用袖子仔细的擦拭,火光映照下那“石头”才终于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这竟是块晶莹剔透的上好蓝田白玉!
白玉被雕刻成锦鲤跃龙门的样式,上面有个‘方’字。
锦鲤跃龙门的玉石挂件很常见,经常被用来形容才子登科进举,多是用来勉励读书人,很多长辈会在孩童启蒙的时候送上这么一块玉石,以期孩童以后能够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萧翎看到过很多同窗腰间都有块差不多的,就连萧翎自己都有好几个生辰时朋友长辈送的。
只是这‘方’字……有些耐人深究。
据李小六所说这个‘七杀教’教主姓‘万’……这‘方’字头上少一点可不就是‘万’?
“难道是当年方谦遗留下来的?”萧翎开口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暗道就耐人深思了,难道这暗道是方谦修的?那为何七杀教会知道此处,又将此处设为祭典总坛?莫不是这七杀教是当年康平王余孽?又或者是方氏余孽?
陆晏和萧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点,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已是无须多言。
这样一来此事就复杂多了,看来此事不只是那般简单了。
由远及近传来阵阵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廊上三个身着白色粗布衣裳,衣襟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兽纹图案的汉子举着火把前行,看着皆是皮肤黝黑,五大三粗,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穿着这一身如雪的白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不伦不类。
“我们来晚了不会被呵斥罢?”
“怎么会,白哥这次可是大义灭亲咯,指不定还能受教主褒奖一番呢!”
“弟兄们,这次也要轮到我受褒奖了,哈哈哈!”那个被叫做白哥的男子笑声晃荡在空旷狭长的走廊里,一阵一阵的回音。
烛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被拉长,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妖兽。
他们走过那道木门。这里暗门众多,许多房间经年无人打开过,这一间普通的木门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门内,萧翎和陆晏想到一个俗套但好用的办法。
既然今日有信徒瞻仰祭典,那么……
尘朽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发出一声沉重的‘嘎吱’声。在只有火把摇曳和脚步声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三个汉子听到声音下意识回头,此时他们也就刚过木门几步。灯火明灭间他们之间眼前闪过一道身影。
陆晏一个箭步上前,手腕翻转间一个汉子就被手刀击中脖颈,还没反应过来两眼一翻直直倒下。
另外两个汉子看到身边同伴倒下反应过来想出声喊人,萧翎闪身跟在陆晏后面出来眼疾手快捂住一个汉子的嘴,也学着陆晏准备一记手刀送他去会周公。他使尽全力重重的一击没能将那汉子击晕倒是挣扎得更剧烈了。萧翎有些桎梏不住,那汉子猛地一转身与萧翎面对面朝着他的腿就想踢,电光石火间战事逆转,萧翎一只手捂着那人的嘴倒是施展不开,一时反应不及原本制约那汉子的招数反倒成了萧翎的劣势!
眼看着就要被踢到双腿已经来不及躲避,萧翎双眼下意识的害怕即将来的的疼痛紧紧闭上,手倒还是牢牢的捂住那人的嘴。
此时他脑子早已是一片空白,却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他发出声音。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萧翎感受到那汉子的身体轻微晃荡了一下像是一个破布袋子一样失去所有力气迎面就要往自己身上倒,几乎是同时他被一道劲力拉了一把,往右移了一步顺势松开了捂住那汉子嘴的手。
陆晏解决了另一个汉子见萧翎还在与另一个纠缠,并且好似不敌处于劣势,他当即一击手刀如载有万钧重,那汉子还没踹到萧翎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击中,当下失去了意识,直笔笔就要顺势倒下压住萧翎。陆晏眼疾手快拉住萧翎往右一拽。
那汉子迎面倒下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萧翎看得都有些疼。
他看着陆晏和地上倒得七扭八歪的三个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阿晏现在变得好厉害……
不行,这次回去后自己得请几个老师好好学学武术!
※※※
祭坛下方已经聚了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都身着统一的服装,明火煌煌间照亮了他们每个人的面孔。
“白婶子,你家男人咋还没来嘞?可别是出去喝花酒去咯!”同乡的一个妇人对着白张氏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地说道。
凡是提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孩童的家庭,七杀教赞赏其能大义灭亲都会给与三十两银子并在献祭当日当众给与褒奖。
普通农户一年一家老小用到的银子也不过五六两,一亩良田也不过五两银子,卖一个孩童就算是面相周正,口齿伶俐的至多也不过是十两,一下子得到三十两无疑是一笔巨款,可能普通农户三代人也存到这些。
“怎么会,我家那位可是虔诚,指不定是找不到路了,过一会也就到了。”她瞪了那妇人一眼。
那妇人悻悻地走开了。
白张氏心中也在暗暗着急,今日他们进城前丈夫拿了二十两说是要置办些物件,她拦不住。
她狠狠咬牙,怕不是被那个狐狸精勾住了罢?
不过祭典快开始了,她也来不及去找了。
万教主估摸了下时间,走到祭坛上清了清嗓子,底下杂乱的人群立马止住了声。
“何为七杀?”他扬声问到。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此谓之七杀。”人中异口同声,霎那间声势浩大,响声回荡在暗室里。
“诸位皆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该杀!如若在孩童时期就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那就该是罪该万死,应当重罚以儆效尤!这天下多的是该杀之人,吾教所为何故?”
这是他这么多年举办祭典的理由,也是他的心结。
…………
“兄长听说伯父书房内有好些书,能带我去看看嘛?”小孩咬着手指一脸天真地抬头问他。
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会害的他家破人亡。好像世间所有困难的开始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当反应过来这件小事会带来什么后果是却早已于事无补。
“——你说啊,这些信你是从哪拿到的,你说啊!”那是他声嘶力竭的怒吼,他眼睛因为怒火充血而看不清,只是凭着一腔怒气支撑着质问。
为什么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呜呜呜……我没说谎,这就是从伯父书房拿的……”
那些声音早已远去,留下的不过是他这个苟延残喘的、这么多年来撑着一口气的恶鬼。
万教主回过神来,掩盖下心中的情绪,此时众人齐声:“杀尽天下该杀之人,匡扶良善!!”
他振臂一挥,“好!开始罢!”
宋罡光着上半身,他虎背熊腰背着一捆捆半人高的柴火如若无物地走上祭典。他熟练的卸下一捆捆木材扔下祭坛,合着那一堆森森白骨混在一起。
前几次祭典用过活埋、水淹、刀斧、木砸,如今就轮到火烧了。
顺应的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前几次祭典的骸骨都被收集在此只等这一把火全都烧为灰烬。
翟闻举着火把走到祭坛上只等教主发号令将火把扔下,祭典就正式开始。
※※※
他们把那三个人拉到那间暗室里,脱去他们的衣服准备换上。
萧翎刚脱下外衫解下发带正准备把里衣也脱下来。他的那件里衣用的是南方特供的云丝,光亮下丝丝分明隐隐可以看到如珍珠般的荧光,要换上的那件麻布衣裳远远看着是白的,但是细细看来却是有些泛黄,且型式是交领的缘故里头的里衣衣领漏出,与之相衬衣领愈发显得莹白,形成鲜明对比,这要是穿着出去怕是要露馅。
他将里衣脱下大半,漏出光洁的肩膀。烛火下他的皮肤紧致而有弹性线条流畅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骨骼感,与那件莹白的里衣相比倒也是白得令人晃眼,在烛火下似是闪着层珍珠般的光泽。陆晏不自在的将头别过去。
萧翎一抬头正好看见陆晏转过头去,还觉得奇怪,阿晏怎么了?都是男子还看不得吗?
但他也没有多想,赶快换上衣服穿戴整齐。
萧翎和陆晏换上统一白色粗布衣裳,这些汉子身形较为强壮,萧翎和陆晏皆是未加冠的少年,虽然身高上是比这些庄稼汉高了些但肩宽却不如,穿上显得有些大,两只袖子像是挂在身上似得。
这什么七杀教衣服穿着跟披麻戴孝似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办丧事,这些人都是来吊唁的,萧翎心中暗想道。
萧翎拢了拢垂下的袖子,勒紧了些腰带,只觉得这些衣裳粗糙地很,磨得他身上都出了些红疹子。他倒是没穿过这样的衣裳,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们推开木门举着火把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路上不见人影,安静地可怕。这暗道狭长,四处左右每隔数十米就有一扇木门,但许多都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很久没人打开过了。他们一路走到最深处才听见声响。
那扇门开着,亮如白昼,可以清晰地看见有人走动,远远看上去都身着粗布白衣,是与他们刚打晕那三个男子后换上的一样。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近,毕竟不知情况,小心为妙。
待走近萧翎才看清这里男女老少皆有,面露痴狂都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祭坛!那祭坛上赫然绑着十一个孩童!
火光摇曳,每个人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祭坛上待面具的人每问一句他们就齐声答,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他们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祭坛,没人注意到有两个人悄悄的进来。他们都穿着统一的衣服,萧翎和陆晏混入人群就像是一滴水流入河海,悄无声息,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他们。
萧翎一抬头,目光越过人群,只见那祭坛上站在面具人左后方的赫然是今日与他们打斗的那名壮汉!他赶紧低下头怕那人认出自己。
他们的身形相对于这里的其他人可谓是鹤立鸡群,十分显眼,不得不将头低下弯下些腰来才会显得不是那么显眼。
他压低声音附在陆晏耳边,“那上面有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个歹人。”
少年温润的鼻息洒在自己的脖颈上,带着些甜腻的栗子香,那是今日自己卖给他的糖炒栗子。陆晏觉得有些痒意,低声‘嗯’了声,不动声色地将头撇过去几分。
他拉着萧翎的手握得更紧了。
“但是今日还有些意外之喜。”万教主指挥着几个壮硕的教徒带上来两个五花大绑的人。
——那是居良和徐遣!
“居指挥使和徐兆伊这么些年也没少横行乡里罢?对了,还有个逃出去的小耗子。”
宋罡走下祭坛,像提着只兔子般将李小六提溜上来,“鳖孙子,可让爷爷我好找。”李小六被提溜起来,两条腿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呜呜’声,想说些什么,可惜嘴被牢牢堵住。
他们三个不是在地面吗,怎么会在这?!萧翎心中闪过一瞬惊愕,像是被定住一般震惊地望着祭坛上久久没回过神来。
陆晏握着萧翎的手紧了几分,他这才回过神来。
好险,要是被那歹人看见,寡不敌众,怕是自己和陆晏也得被绑在上面,那可就是全军覆没了。他们怕是踏入那个院子就被发现了,只是恰好自己掉进暗道陆晏又叫人将那个缺口堵上了他们两才躲过一劫!
不对,这一路走来好像这祭坛位于整条暗道末尾,方才打量四周又没有看见这里有其他门,而且他们并没有看到过这三人被抓来……难道还有其他通道?!
人群中也有不少群众认出徐遣和居良来,“这是居良和徐遣!”不知是谁大喊了声,底下的人群中立马有人叫嚷:
“这两个狗官!”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
“前些日子我家早了贼去报官,你猜怎么着不给银子,不给找啊!”
“你这还好,前两年我家女儿被严家人掳走要纳为妾,我家那口子去报官还被打了一顿,差点就咽气……可怜我儿进去好好的,被一卷草席扔出来时早就死透了……呜呜,苍天有眼呐……”一个老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肝肠寸断。
“那个居良每个月都要问我们这些商户收取银钱,说是什么劳烦费,说是因为我们这些商户他每月都得辛劳几次!”
“本来就赚的不多,交完赋税还得被他们收取银钱!”一男子恨恨甩袖。
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似是有说不完的苦楚和愤恨,这两人不知贪墨枉法多久了。
他们两的罪过听起来倒是罄竹难书。
萧翎听着人群里的声音,先是下意识的不信,随后心里五味杂陈,这些百姓说的不像假的……
他不得不相信这两人确实是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
他从来不知道话本上那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尽离自己这么近,甚至就在刚刚还与自己同行,他也从来没想到过天子脚下他们会怎么肆意妄为。
他不由地想到,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盛世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的黑暗,又有多少蛀虫啃食这这个王朝?
但萧翎很快想到,但就算他们正是这样也不能死在这,他们的罪应该被刑狱审判,而不是被献祭。
而那些孩童无论是否无辜、是否真的干了什么都不应该被他们烧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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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七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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