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虽然穿着半旧不新打着补丁的衣裳,但衣服洗的发白,屋子里也收拾的干净,孩子白白嫩嫩的,被她抱在怀里睡得安稳。屋外狂风大作丝毫没有影响屋内的宁静。
“夫人,我们是路过青州的行商,本来想在沂城采买些物资的,谁料到天降大雨,差点淋成了落汤鸡。”张熙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道。
那妇人将孩子放到小床上,空出手来给他们端来茶壶:“各位先喝喝茶暖暖身。”那是用木托盘托着的一套茶具,制作比较粗糙,画着比翼鸟缠枝翩飞。看着像是婚嫁时用的器具。
“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不要嫌弃就好。”说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的话带着比较明显的青州口音,不过整个偏北方口音都差不多,也算是能听懂。
“嗳。夫人我们来拿就好。”说着陆晏接过她手中的托盘。
那妇人也没再推脱,就顺势将托盘给了他们,自己又拿了张小板凳坐下,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上去是个开朗大方惯会来事的。
“阁下们远道而来应该是听闻了不少奇闻轶事的。”她又抱着孩子在怀里哄着,一边说道:“外面雨一时半会应该是不会停了,不如说出来解一解闷。”
“我们不过是些行商,每天眼一睁就是赶路,和商贩打交道倒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张熙继续说道:“倒是听闻青州前几月发了水患,甚至有百姓上京了,害的我们一路担心,但是走下来感觉不似传闻那般。”他皱着眉似在思索说道。
那妇人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一股脑地说了起来:“都是那些人乱传的,本来就没多大点事,当时……”她放轻的语气好似是平常妇人们闲暇时聊些家长里短:“那些人嫌弃每日给的粥少了,便闹事,结果被官兵打了一顿这才气不过添油加醋地传出去的。”
“本来就没有多大点事。”夫人后边又跟了一句。
这是陆晏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话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这些细枝末节根本理不清楚。
他只能继续听着想着能从她的话里面听出来些什么。
这时候屋门再次被推开,霎时间狂风卷着细碎的雨点席卷着他们,风迷得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外面站着个男人。
“出门打鱼遇到这鬼天气,真是晦气!”男人说着就将手中的渔网随手扔进屋内,带着一股浅淡的鱼腥味。
“家里来客人了啊。”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楚屋内,收起了语气里的恼火。
陆晏终于明白这股子怪异感哪来的了,那一瞬间他想到,哪有妇人会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天气里让三个陌生男子进来避雨?而且是在只有自己和孩子的时候?
还乐此不疲地和他们攀谈?!
他们怕是一整天都在监视中,这对夫妇根本就是刻意安排的,或者说这几排屋舍可能都是找人刻意做给他们看的!
屋外又是几声闷雷,惊得孩子从梦中醒来,一个劲地哇哇大哭,夫妻两个手忙脚乱地安抚,一阵兵荒马乱。
到他们好不容易哄好了孩子,屋外的雨也适时停了。
他们不做久留,看着天边铅灰色的厚重云朵渐渐散去,炽热的太阳又出来炙烤着大地,好似刚刚的那阵雨是没存在过一样。他们告别了小夫妻,回到了城内。
今天无论走多远都没有意义了,反正都是假的。一股子挫败感油然而生。陆晏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否也发现不对劲了,只是现在估计还有人暗中专门看着他们,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
杜勇看见他们回来了,还跟着身后吩咐小人去拿些姜汤来给他们暖暖身。只是陆晏以自己累了没停下来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休息。
他真的感觉很无力,就像是有一只无情的大手,无论他们怎么跑都走不出来。他现在很想再往下走走,看看青州其他城市,总好过在沂城一直被人握在手心里好。
是夜,陆晏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复盘着这几天的种种,他感到有些疲乏,准备到院子里吹吹风醒醒神,他刚起身就听见“呼——”的一阵劲风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霎那间烛火晃动,他神情一震。下意识地俯身躲到桌子边。
那是支流矢破风而入,窗户没有关,那只箭擦着窗沿直逼这他而来的!
此时那只箭已将刺入了墙内,只有尾翼上的白色羽毛还在不停地微微震动,足见威力之大,陆晏还不怀疑要是这只箭射到自己身上怕是要被射个对穿!箭上还挂着一张小小的锦帛,大概只有半个巴掌大小。
他眸光一动,准备拿下来看看。
此时门外似乎是得到了动静,乌泱泱地赶来了一群官兵,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他眼疾手快地将箭拔出来将白色的锦帛取下来,此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扬声问了:“陆大人,您没受伤吧?”
他回了声无碍,随后快速地将锦帛放在袖子里,也是在这时杜勇推开门疾跑着走了进来。
“小陆大人没事吧?”他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扶着门框问到。
“刚刚吴大人也被人射了一箭,还好只是擦着耳朵受了点伤,各位大人要是有个好歹要我如何与朝廷交代啊。”也真是难为他了,跑得气都喘不顺倒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陆晏不动声色的收了收袖子,面上一惊:“吴大人也遇刺了?”
“已经派医者去看了,应该没什么事。”
“那张大人呢?”他们两个都遇刺的话,张熙如何呢?
杜勇说道:“已经派人去了,下人刚来报没事。” 他随后又说道:“听到吴大人遇刺我就想到你们二位当即就赶来了,结果就看见支箭划破清气朝着屋子里飞了进来,可把我怕的……”
“杜大人可看清是什么人行刺?”陆晏皱了皱眉问到。
“也是我安排守卫不周……我赶到时就只看到个黑影从墙上闪过,派人去追也早就没了踪迹。”
此时陆晏手上还拿着那只箭,他便问道:“杜大人能从这只箭上看出些什么吗?”说着他将箭拿给了杜勇。
那是一支制造粗糙的箭,箭身是一只树杈,都没有削直,歪歪扭扭的,箭尾上的羽毛看上去是临时按上去的,看上去参差不齐的,甚至连颜色都没能统一。
“难道是流民?”杜勇蹙眉说道。但是他面上是这么说的,心里又很快将次否决,不可能,那些真正的流民根本进不来,他们甚至走不去那小片地方,再说自己前头说流民都安置了,后脚又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他说完这句话就止住了声。
但,如果排除流民的话,那又会是什么人?
屋外一只飞鸟掠过,那些士兵们现在简直是杯弓蛇影,看到点黑影立马都将注意力聚过去,一个士兵飞快地搭弓挽箭,“呼——”那只停歇在树上摇头摆脑的飞鸟就这么被定在了墙上,洇开一道血花。
陆晏正好被外面的动静引出来,目睹了全过程。他见那只鸟发出一阵短暂的悲鸣,立刻没了声息,撇过头去,对着杜勇说道:“今夜应该是没什么事了,这么晚了杜大人也好好休息吧,明天才好有精神查此事。”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杜勇也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安排了两个人守在外面就走了。
陆晏是不想杜勇留下人在这的,主要也是怕他借此监视,只是今夜发生这事肯定是要加强看守的,他也就默认了这两个看守的存在。
他回到屋内,将窗户关好,借着烛火打量着那张锦帛上的字——‘张熙叛变’,短短四个字。
陆晏的眉头皱了皱,这张纸条上的信息无法验证。他虽然怀疑张熙,但是也没有证据,这张纸条甚至可能是杜勇自导自演来离间的。
就算是真的,又是什么人想帮他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心中思绪万分,只觉得青州这碗水实在是太深了,到现在还没查出什么有效的东西出来。
他又想到,阿翎应该已经登上回京的船了罢?
月垂中天,风起云涌,天地间忽明忽暗。今夜注定很多人都睡不安稳。
萧翎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飘得,脚都踩不到实地。一夜未眠加上一路奔波,使他感觉脑子里像是塞了团泡水棉花,整个人头重脚轻。
他们终于在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到达了沂城。
“年纪轻轻的,这么点路程就受不了了?”红三娘看着萧翎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问道。
“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萧翎扶着墙,垂头丧气地问道。不对啊,自己都这个样子了,那女山匪还生龙活虎的。
“早就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娇气。先说好啊,我就送你进城。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她的神情突然有些严肃。
不过萧翎现在活像是被狐狸精吸了精气的书生,一点力气都没有,焉嗒嗒地随口应付了。
红三娘打算送萧翎找到陆晏他们在走,毕竟送佛送到西嘛。
他们在门口排着队,等着城门开启。
即使是初夏,早晨还是还是有些凉的,萧翎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又打了个哈欠。不行,找到阿晏他们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不然没被他们杀了,自己倒是先困死过去了。
身体重要,身体重要。他在心中默默念到。
他眯着眼睛,几滴眼泪蓄在眼眶中。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周围都被他揉得红红的。看起来像是抹了层胭脂,与之鲜明相比的是白得像纸一样的嘴唇。
红三娘推了一把萧翎:“往前走,没看到城门开了?”
“被推我嘛,这不是看到了嘛……”人群中里面骚动了起来。多是些菜贩子,挑着扁担,乌泱泱地排着,萧翎被他们裹挟着往前走。
“对了,你好像是没有路引吧?”红三娘看着前面的人群若有所思。“我开镖局自然有路引,只是你……”
“小爷我这张脸就是路引!我看谁敢不让我进!”他还没等人家说完就颇为得意地说道。
对策红三娘不多做评价,只是眼神不时扫射四周的人。
不知是不是萧翎的错觉,他只觉得今天好多人时不时撇过来,装作不经意地看自己,甚至莫名感到有人刻意靠近,是不是就浅浅地碰自己,有的是胳膊,有的直接伸手碰他,搞得他一会就得回过头,对方有好像是若无其事不小心挤到。直到红三娘抓到一个人的手,那手正是向着萧翎而来。
“你干嘛?”她目光凌厉盯着那人看。四周的人也很快听到动静投来目光。
那个书生打扮的人支支吾吾什么都没说,慌慌张张地跑了,只是萧翎总觉得好多人都盯着他们看。
不过后来这种被人时不时碰一下的状况好歹是没了。萧翎安安心心地排到了城门口。
“路引。”那守城的官兵只是轻飘飘地说了这么句话。
萧翎轻咳了声,准备显得有气势些,“我……咳,本……”一边说着一边还将脸凑了过去。
他那张脸确实是起了作用,只不过是——
“哟,这么漂亮的姑娘!”那官兵看到萧翎的脸后突然眼睛一亮,嘴角慢慢咧开一丝笑,色眯眯地盯着他看。那几个守城的官兵都看向他。
看着怪猥琐的,就像是……几只野狗看着美味的食物。萧翎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现在比吃了十斤油都难受。
他看着那蒲扇似得大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摸,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好久没见到这么标志的人儿了,比东巷子的姑娘看着都得劲’
再联想之前的种种,原来是他们真的把自己看成姑娘了……
他本来就憋着一口气,现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大声呵斥:“给我将青州的郡守们都喊来,本世子来了,都不亲自接待吗?!”
那声势如一道惊雷,顿时周围的人都被唬住不敢动了。
他是没这么呵斥过人,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那皇帝伯伯不就经常这么个语气训斥官员,自己长这么大也是见过好多次,他刚才那一吼堪称是学了个八分像。
不得不说他这句话是很唬人的,那几个官兵吓得不敢动,不过他们还是没有全信的,只是派了个小吏去请青州郡守。
萧翎再次回头身后早就没了红三娘的身影。
杜勇前脚刚歇着,后脚就有小吏来报什么‘世子来了’。他不耐烦地想着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刚冒出陈王世子?他也是回来知道萧翎跟着来青州的,只是他也知道人在三天前就被从王家接走了。
他因为昨晚那事晚上都没睡着,一大清早的满腔怒气没出撒,正好想去逮到那个冒充的撒撒气。
结果他到城门口一看到萧翎就知道这不是假冒的,他是见过陈王世子肖像的,此等样貌,他此生没见过几次,真真是假不起来!
他硬是将嘴里的话吞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本来这几个使臣就让他头疼了,又来一个。杜勇心中骂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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