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凉薄,照在竹林小径上,像在伤口上撒了把盐。
白芷只觉得耳畔略过了一阵凉风,回过神,这只手已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顿时骇然,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三魂七魄散了一地,身子软软地向后倾倒。白芷闭上眼,不想目睹被利刃刺中的惨相,那样也太丑了。
疼痛并未接踵而来,她反倒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里,那人的体温沿着背脊向她缓渡,驱散了恐惧,魂魄沉降归位,她终于敢睁开双眼。
“娘娘胆子忒小了些,从前求臣搭救的时候,不是能耐得很吗?”
是沈煜的声音。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伏在海浪上的救命的稻草,让她得以喘息。白芷总算缓过一口气,纵容自己赖在仇人的怀里,没法子,她实在没有力气。
正缓神,忽觉得脚边有什么蹭了上来,毛绒绒的触感,甚是熟悉。
白芷垂眸看去,竟是丰都。它似乎很明白眼下的境况,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边在白芷脚边围着打转,一边警觉地审视着四周。
她心生暖意,也觉得吃惊,难道是丰都一路尾随,见情况不妙,去引来了沈煜?
“未免夜长梦多,臣得尽快把那人擒住,娘娘跟紧臣,留意脚下。”
沈煜见她脸色好转了一些,便不愿再多耽搁,松了手上前开路,他没有趁手的家伙,白芷忙低声提醒道:“厂公小心,那人有匕首。”
沈煜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满不在意。白芷可不像他那般胆大,连走路都战战兢兢,生怕再踩上碎石。
不多时,已与沈煜拉开几步距离。
沈煜略不耐烦,回头瞪了她一眼,催道:“娘娘,快些。”
他眉目阴沉,极为压迫,可她只能红着脸嗫嚅道:“若不是因为腿软,谁想走这么慢……”
这当真是不情愿承认的,尤其在仇人面前,这种示弱让她更觉得羞耻。本想着先查出些眉目,再同他邀功,如今倒是狼狈的模样被他悉数瞧去。
白芷正气鼓鼓朝前走着,视野里忽递上来一只手,沈煜无奈叹气道:“那娘娘抓住臣的手。”
眼下,自然是抓住细作要紧。她没必要在此刻矫情,当即伸出手,落在了他掌心中央。
原来,心狠手辣的沈煜,掌心也是软乎温热的。这不该是值得惊叹的事,可在这一瞬,白芷忽然可惜,若他不是阉狗,该多好。
这一路,她被他稳稳握住,穿行在茂盛的竹林间,他们的身影囫囵成一团,脚下的路蓦地平稳了。就好像,妖魔主动让开了路,向她和沈煜退让。
丰都亦紧紧跟随在她身侧,一步一蹭她的小腿,那是它在无声地说“别怕,我也在”。
白芷很快发现,沈煜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虽然眼前的这片漆黑在她眼中没有分别,可沈煜每每凝神细瞧,总能坚定不移地锚定一个方向。
待行至一座小丘旁,他做出噤声的手势,白芷意会,动作愈发细微,唯恐搅乱沈煜。
她还未瞧见小丘旁有何物,一个黑影已然猛扑而来,手中的寒刃晃过双目,她美眸圆睁,下意识想做些什么,手中唯有沈煜的手,她握得更紧,生怕他跑了。
沈煜轻易挣开了她的桎梏,一个念头浮出脑海——坏了,这阉狗该不是要拿她挡刀吧。白芷惊恐失色,而下一瞬,沈煜竟然把自己挡在了……身后?
沈煜反应迅猛,动作快如疾风掠境,他赤手空拳,却沉稳如常,一手抓住黑影的臂膀,用力一推,只听得“咯哒”一声,那条臂膀当即脱了臼,摇摇欲坠。他不给那人喘息的余地,再一抬手,卸掉了另一条臂膀。
不止是沈煜,丰都一同扑了上去,它高高跳起,冲着黑影的脸狠狠抓挠,满脸的血痕触目惊心。
黑影的哀嚎划破长夜,凄惨不已,像地狱爬出的恶鬼。沈煜还未停手,目光中压着森冷怒意,又对着黑影的头颅用力一扳,那人的下巴偏离了原位,再咬合不住上唇。
见黑影没了还手的余地,白芷才大着胆子上前,细瞧她的脸。当真是揽月轩的宫女,甚至是一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便是打牌,也是从不掺和,只敢站在她身后怯懦懦地观摩。
这还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丰都见威胁已除,又喵喵叫着回到白芷身旁,寸步不离,此刻它仍未卸下防备,虽对着白芷撒娇,眼睛却时不时偷瞧沈煜。
沈煜不客气地回瞪,心道小畜生,才被人家喂了几天就摇首摆尾,改日定要把你阉了,变成猫公公!
白芷并未觉察出沈煜与丰都的较劲,她弯腰抱起丰都,心头温暖,这小家伙竟为了她冲在了最前面。
而沈煜……竟没拉自己垫背。
“多谢厂公。”她说不上来这声谢是否违心,连忙转移话题,道,“厂公夺了她的匕首不就好了,何必把人搞成这样?”
沈煜冷笑:“娘娘自己在人家头上狠狠给了一下子,如今倒觉得我狠心?胳膊脱臼,是限制她的行动,下巴脱臼,是担心她服毒自尽。”
白芷闻言一面惊叹沈煜的身手,一面又气恼这人一早就在暗中瞧着自己了。她愚蠢的后知后觉,就像即将被黄雀吃掉的螳螂。
待走出竹林,满福已恭候了多时,言说已派人将初桃先送去医治了,白芷这才放下心来。
沈煜把细作丢在满福跟前,道:“撬开她的嘴,让她把该吐的吐干净。”
满福迟疑了片刻,道:“干爹,厂狱里亦有各处暗查的眼线,儿子担心把人提回去会走漏了风声。”
沈煜点头,很快有了主意,抬手一指不远处,道:“去那儿审。”
白芷虽不明白,但也快步跟上,她生怕错漏掉幕后黑手的消息。她担心沈煜回绝,先出声道:“这到底是我宫里出的事,我怎么能一味给厂公添乱,就让我跟着吧。何况您日理万机,金面难遇,我也有好几日未见过厂公了,思念得很。”
满福在前打了个寒颤,这话怎么一股子醋味,容嫔娘娘这是怪干爹不得空见她吗?
绕过竹林,视野忽而开阔起来,近处有闲憩的小亭,远处有嶙峋的假山。
白芷不擅长记路,只能老老实实跟着沈煜,好在丰都始终依偎在怀中,替她暖着双手,给了她许多安全感。
她还是将心头疑虑问了出来:“厂公怎会和丰都一同出现?您怎么知道我在这?”
沈煜没直言,眸光落在猫儿身上,道:“你给它取的名字?”
白芷点头,心虚地解释道:“丰收的丰,都城的都。”可不是阎罗王的上司酆都大帝。
好在沈煜并未往这层意思上想,他抬手揉了揉丰都的脑袋,道:“真是个绕口的……破名。”
丰都像是听懂了,前爪扑住沈煜的手,上去就是一口,倒也没咬实,但也落了个触目惊心的红印子。沈煜冷眸深眯,正欲抬手发落,丰都已钻入白芷领口,幸而冬日衣服厚重,未失体面。
沈煜怒意未消,许是碍于满福在前,只得甩袖作罢。白芷赶忙低头安抚,心中振振有词——咬得好!下次咱们往死里咬!
不多时,一汪湖水映入眼帘,岸边还泊着数条小舟。近来天气尚好,冰面那层薄冰渐渐化开。
满福押着细作上了一艘船,不带分说,已麻利解开了绳索,漂向湖中心。
白芷挥手阻拦,而船已渐渐远去,沈煜轻嗤:“这场面不宜入娘娘的眼,臣带娘娘坐下一条吧。”
白芷撇头瞧见沈煜得逞的笑,她才明白此人的居心,他怕厂狱有旁人的耳目,不便带人回去,又要防着白芷的耳目,是以指示满福划船至河中央,避开自己。白芷气急败坏,丰都亦跟着发出威胁地低呜。
沈煜眸色幽深,思忖道:“您当真想跟去?那臣带您去。只一样,不许带这个小畜生。”
白芷护住猫儿:“不行,它不认路怎么办?万一丢了……”
“不是所有人都向娘娘这般不认路,它在宫里比您熟。”
“娘娘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暗处想害您?”
这话像一柄利刃插进心头,轻易击破了她的防线。待回过神,她已经撒开了丰都,鬼使神差地把手递了上去,同他一起上了船。
船身在水面上虚浮摇晃,且舱室很小,勉强容得下两人,白芷坐在其中不敢乱动,生怕不慎坠入湖中。沈煜撑起桨,但与满福的方向背道而驰。
又是夜半时分,又是与他独处,这样摇晃的律动让她倍觉不安,耳畔甚至幻听出铃铛作响,白芷惊慌不已:“厂公说话不算数!”
沈煜冷笑:“娘娘心思太多,不该知道的不要操心。”
好奇心太重没有好下场,且前几日才被他因此训斥过,但她没轻易放弃,一件事总有许多个破绽,她何必非要从最难的地方入手。
这细作既知道去翻炉渣,目标是极为明确的,定然是有人告知她,衣服有问题得细查。而自换上这件衣服,她见过的人寥寥无几,初桃、沈煜、还有一个……刘德全?
彼时她虽尽力遮掩,可能挡住的只有脸,初桃说刘德全鼻子很灵,莫不是他嗅出了什么。
他与她的消息本就不对等,白芷再查也不知得花费多久,干脆问道:“厂公,那晚铃铛里的香料您可还用在过别处?”
沈煜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晦涩的光,道:“娘娘为何这么问?”
白芷将路遇刘德全一事和盘托出,沈煜思忖着,而后微微点头,刘德全应是带着龙遗往太医院去,与白芷确实对有重叠的路径。
他道:“那便是了,那晚的香是臣随手抓的,早些时候亦在承阳宫熏过,而圣上所用的香料都由臣亲手调配。”
白芷能把这些联系起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的盘算似乎日渐丰盈,心中的那张网不知森罗了多少人。沈煜觉得惊讶,也有些后怕。
所以他说香是随手抓的,只早些时候在承阳宫燃过,不想白芷揣测出这香有别样的用处。
回过神,正瞧见白芷蹑手蹑脚往后退着,沈煜不悦挑眉:“娘娘躲着臣作甚?”
白芷被抓了现行,面露难色,怯怯道:“我这不是怕给厂公添乱嘛,若不是我身上有香料味,怎会生出这些事端。”
这个回复沈煜显然不满意,他眼含怒意,甩开了船桨。
船跟着颠簸起来,她脚下不稳,只觉得面前一个黑影逼过来,那只宽大的掌捏住了她的下巴,不容挣脱,低声命令道:“不准躲!”
白芷自然不会听劝,博弈之中,小船被搅得更加摇晃,她听得沈煜身侧有什么在清脆作响。
电光石火,白芷想到了答案,她呼吸一滞:“厂公,金铃铛您是随身带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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