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跪在迎风处,冻得身子发抖,忽而听得沈煜说:“地上凉,娘娘可是千金之躯。”
她疑惑抬眸,见他视线已她身上挪开,那双眸中有天与地,月与星,却唯独没有她。
白芷恍然,连忙道:“白芷诚心求厂公垂怜,何惧寒凉。”
随姑丈赴宴无数,她已辨得出弦外之音,此时起身,只会让她显得愚笨。她求沈煜救命,沈煜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不应不拒,便是在考量她是否有资格入他的眼。
所以,白芷越发谦卑跪着,她明白唯有过了此关,沈煜才会真的考虑是否救她一命。
可惜风雪从不怜香惜玉,美人面容憔悴、嘴唇无色,像随时会被摧折的花。
她咬牙撑着,眼睫上的雪融了又落,许久,才终于在沈煜的眼中瞧见了她自己。
沈煜道:“臣已明了娘娘诚心,只是求人得凭真本事。譬如莽夫出卖力气,文人出卖笔墨,您拿什么换自己的命呢?”
四目相对,白芷从他的面上寻不见半点怜悯,她觉得沈煜不是在看她,而是在赏玩,就像在赏玩一朵花、一枚玉佩。
她生出一个可悲的念头,此刻在他眼中,她尚且算不得人,只是好看的物件。
白芷一面留意着沈煜的神色,一面思忖该怎么回话。
他这样的人原不该有情绪,如果有,一定是故意露给外人看的。白芷记起在哪见过这般表情,酒宴上,权贵们便是如此打量她,还专挑令姑娘羞赧之处。
她心里明白,受制于人本应识相,她很该把自己献给沈煜。
可白芷屡遭坑害,已长了心眼,既然他没说破,她索性装傻,道:“厂公,我只有十七岁,什么都不懂。您若不嫌弃我愚笨,请留下我做婢女吧,我愿给您当牛做马。”
沈煜嘴上在笑,眼神却冷,道:“臣从不缺人当牛做马,娘娘身子娇惯,做婢实在无用。臣瞧您这般好模样死了确实可惜,娘娘该拿出最好的东西做交易。”
他的话与寒风为伴,惊扰了躲在宫檐的鸦雀,它们奋力振翅,很快消失成一个小点。一瞬的功夫,鸟儿就已飞离深宫囚笼。可她只能硬着头皮,直面他方才的话。
他到底看中了自己的好模样,只是听闻这些挨了一刀的男人内心早已扭曲,脱下当差的衣袍,便成了折磨人的怪物。
他的手段一定比姑丈更狠毒,她胆怯了,不知自己能否熬得住。她必得想个法子,让沈煜相信她还有别的用处。
白芷正苦心冥想,忽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
“奴婢赵全给老祖宗请安!都怪奴婢办事不力,惊了您的大驾。”
面前这人竟是尚仪监掌印,他方才凶神恶煞,眼下满脸堆笑,白芷一时竟未认出。
赵全已侯了许久,见沈煜对她无甚异样,才终于敢上前。
他在沈煜面前乖顺似狗,道:“天色不早,您若没旁的吩咐,不如让奴婢带容嫔娘娘回去承福。”
沈煜扫了白芷一眼,道:“臣不愿强人所难,既然娘娘实在舍不得,就打哪来回哪去吧。”
赵全听闻此言,当即喜笑颜开,这便上前薅住白芷的头发,往仪贞门处拖拽。他记恨着方才那一刺,此番用力极大,揪得白芷头疼欲裂。
赵全恢复了可憎的面目,狠瞪她淬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容嫔娘娘您死心上路吧!这下,再没人能救您了!”
她在痛中醒悟,一时的犹豫,就葬送了生机。
视野中沈煜已转身向背,可挂在他腰间的那块司礼监令牌,却在溶溶月色下,难掩光泽。
她难以抗拒求生之念,这种感觉让她想起柳条轻抚水面,想起暖阳照将积雪,想起一切方兴未艾的葱茏。
她是很怕受折磨,可更舍不得死。她也确实别无所长,唯有这副皮囊。
一个想法慢慢在脑海成形,这副美貌既能被姑丈利用,也就可以为她自己所用。
“厂公!我对您有用!求您听我一言!”
“厂公!白芷有大用!还请您留步!”
冷风灌进口鼻,白芷喉咙已然腥甜,她生怕沈煜听不真切,忍痛把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
赵全伸手来捂她的嘴,白芷哪肯,狠狠下嘴去咬,任凭赵全怎么怒吼扇打,也不松口。
她满嘴血腥,面颊淤肿,含糊不清地大叫着“厂公!厂公!”
忽而,她觉得有谁立在面前遮挡了风雪,连赵全的打骂也一并止了。
“娘娘既有话,做臣的自然要听完。”
这是沈煜的声音。
白芷揉了揉作痛的脸,将嘴里的污血吐尽,道:“厂公可听说过,美人夺命不用刀。”
沈煜听闻此言,一个眼神屏退了众人,笑吟吟道:“听过,娘娘是说温柔刀。”
“厂公或许知道,我姑丈常命我献艺巴结权贵,以此捞了不少好处。”
沈煜点头:“这些勾当做的隐蔽,臣略有耳闻。”
白芷继续道:“女子的美貌亦是利器,我愿做厂公的手中的温柔刀换自己的性命。这是白芷眼下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
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些,于她堪比一场酷刑,她得亲手把羞耻的皮蜕下,那可是连血带肉的疼。
不妨事,只要能活着,痛处早晚会长好。
肩头的目光很沉,她听见沈煜道:“这条路或许更凶险,娘娘当真愿意?”
“当真愿意!”白芷眸光笃定,这已是她的全部诚意。
沈煜并未满意,追问道:“娘娘真能做利刃,自然好,只是事无绝对,若娘娘是把钝刀呢?”
月转朱阁,白芷从暗转明,虽与他一同落在光亮里,可她跪在低处,他立在高处,起伏的身影时刻提醒着她当前的处境。
眼前这人当真是狐狸祖宗,一点也亏不得,在他面前,她再恨,也只能暂且屈从:“若是白芷无用,任凭厂公处置!”
她呼出的热气随风飘然,与雪一同落在沈煜的衣领,化作液滴,滑进他的衣襟深处。
如此一来,他身上亦沾染了她的气息,虽云泥之别,只要她努力踮起脚,伸出手总能距他近些。
思忖间,这尊冰雕似是被浸润了几分,环抱胸前的手竟松开了。
沈煜凝眸观她,幽幽道:“那娘娘可千万别真让旁人碰了,臣可嫌脏。”
“是,白芷从此是厂公的人。”
最后几字说完,她早羞得头昏脑涨。
呼啸的风雪渐渐平息,一只大手亦在这时递到了她面前。
“娘娘在尚仪监受累了,既站不稳,不如倚着臣吧。”
沈煜说话的声音很轻,于她,于众内侍却如雷贯耳。
白芷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稳稳扶起,她一瞬失去了知觉,复杂的情绪层层蔓延,震惊,懵然,最后是酣畅。
后知后觉的理智终于令她回过神——此局她赌赢了!
清辉皎洁,落在沈煜和白芷的肩头,她看到她的影子与他交叠在一处,再分辨不出谁高谁低,一齐延伸至宫道尽头。
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白芷精准找到了赵全,他惊惧无措,下巴简直要拉到地上。
她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心头是难言的畅快。手背一热,她回眸去瞧,自己的手已被沈煜拉起,安放在他的臂弯处。
他面若冰霜,掌心却温热。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男人的手,而且是仇人,针扎般的刺痛感令她不适,可想到说服他费了这么多力气,白芷便没有抽回手。
“娘娘大可放心倚靠臣,只要您听话,臣如娘娘所求。”
他声音像蛊,她却不敢迷失,悬空的手悄悄狠捏腿侧,以痛觉警醒。她必须时刻清醒,才能不输给宫中诡谲的人心。
赵全明白他再无法拿白芷交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焦急央求道:“老祖宗,您可怜可怜奴婢,上面可等着容嫔娘娘承福呐!”
沈煜摇头冷笑:“你好没规矩,咱家怎么发落,你只能听,不能驳。”
赵全吓得一个激灵,额头磕在坚硬的石板上掷地有声,不住求饶着:“求老祖宗开恩!求老祖宗可怜奴婢这次!”
“瞧瞧你这满手的血,可见手上不知轻重,才冒犯了容嫔娘娘。还不拖他下去赐蚀骨刑!”沈煜面上挂笑,又向她解释道,“娘娘,此刑是臣所设,先拔出他的指甲,再用细鞭把手上的筋打断,最后用铁刷反复摩擦,直到皮开肉绽……这双手会慢慢烂掉,可见白骨。”
尚仪监余下的内侍生怕被赵全牵连,纷纷跪地求饶,一时间头触地面的笃笃声乱作一团。
见沈煜不发话,众人只能磕得更狠,头晕眼花亦不敢停下。
不多时,地面上已然血迹斑斑。
沈煜这才终于“嗯”了一声,抬了抬手。众人如得大赦,连忙快步消失在宫道尽头。
白芷初次见识司礼监的手段,着实心惊胆战,若违拗沈煜,只怕下场不会好过赵全,果然还是得赔着十万分的小心,好好顾全自个儿。
她忽觉头脑发昏,原是身子疲累,难以支撑她的思绪。
她自小体弱,在雪地跪了多时,加之失血惊惧,当务之急自然是寻一安身之所,养好满身的伤,才能以备来日。
正想告退,恍然自己真是吓糊涂了,她根本不认识宫里的路。
白芷只能小心请示道:“厂公,我摔破了皮肉,实在疼得厉害,可否请您带我回寝宫安置?”
沈煜闻言,冲她微微一笑:“不成,娘娘还未验完身,臣亲自伺候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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