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微澜迷迷糊糊饿醒了。
从陈家回来后她倒床就睡,难能可贵的深度睡眠,曾经的光怪陆离被不知名的东西隔绝在外。
此刻太阳投在屋中央,晒得木头们热气翻涌。
树上的鸟叫声太催眠,许微澜暂时没睁眼,双手交叉在小腹,稀里糊涂思考着一会儿该怎么吃早餐,该吃些什么,家里似乎没有柴米油盐。
还有,她洗不惯那块茉莉花味儿的“胰子”,头发总打结,倒没关系,总会习惯……
想着想着再次陷入梦境。
潜意识告诉她,一会儿陈幼妹肯定会来。
但陈幼妹这次来得晚,十点过一刻才敲门。
“微澜,醒了吗?”
她没有同之前一样擅自闯入,敲完门乖乖站着,等待里面人回应。
许微澜翻了会,还是选择睁眼:“醒了,进来吧。”
门即刻裂开缝隙,陈幼妹探头探脑,麻花辫随着渐渐出现的身影晃荡:“你昨儿个是不是很早睡啦?你那个什么鸡落俺们炕上哩。”
许微澜撑起身望向门口,光照得陈幼妹轮廓发亮。
“我忘记了。”她说:“谢谢你帮忙拿过来。”
陈幼妹露出白牙:“跟俺客气啥,俺还没感谢你教俺钓鱼呢……对了,俺给你带吃的啦!”
许微澜这才发现对方身后藏了个食篮,用布盖在顶层保温,香气四溢。
“瞅!银丝面,娘用鱼汤打的底子。”女生喜滋滋介绍道:“就是昨儿咱们钓的鱼,小火慢炖,俺给你挑了最好的肚子肉!”
为此没少被陈冬生忮忌挤兑。
许微澜不动声色打量起眼前人。
陈幼妹应该刚做完农活,手指缝沾了不少泥,放下碗就开始低头抠指甲。
描花锦鲤的瓷碗里乘着奶白的鱼汤,银丝面就是粗点的米线,手工拉的,每一根晶莹剔透。
碗边拥了些咸菜,许微澜洗漱完坐到桌前,认出里头有萝卜丁,酸豆角,咸黄瓜等。
红油正从底下蔓延,染得汤底粉白,更是诱人。
确实饿了,许微澜用筷子挑起面往嘴里送一口,鲜味立即由舌尖炸开。
河鱼比海鱼腥,不好做汤,因为无论怎么炖煮都难以驱除独有的泥土味,所以很多人做的时候会选择猛下生姜料酒。
桃溪村没有料酒,汤里却尝不出姜味,只有醇厚的鲜甜奶香,伴着煮烂的肉糜和肥软的鱼肚,入口即化。
吃剩多半,许微澜吃到了面丝底下卧藏的两颗鸡蛋,陈幼妹则在一旁,用“你终于发现啦”的表情支着下巴,双眼亮晶晶地看她。
陈幼妹与陈壮五分相似的点在于五官,都是浓眉大眼,瞳色极黑,连带睫毛也又浓又密。
另外五分遗传自陈红梅,鹅蛋脸,厚唇,唇峰饱满,像裹了糖衣的山楂。
与城里人不同,她更像是源自大山深处的精灵,城市的繁琐和喧嚣会玷污精灵本身的质朴。
一碗面下肚,许微澜胃里暖和,见对方收拾着,出声问道:“这里有商店吗?”
陈幼妹歪起脑袋:“商店……是什么?”
“……”
许微澜换个表达方式:“你们的盐和酱油那些,在哪买的?”
陈幼妹恍然大悟:“噢!不用买呀,酱油俺们家还有一缸子,你想要的话俺可以直接给你打一瓶,盐也有,前儿哥从镇上捎来三大袋子。”
乡下真是……百分百全方位返璞归真,除去盐田没被批准,别的柴米油怕不都出自家庭作坊。
但许微澜的重心不全在这些:“镇上怎么去?”
陈幼妹黑色的瞳仁倏然发亮:“你想去呀?”
不明白对方突然的兴奋,许微澜点头。
“等着俺去找大舅!”
许微澜还没问出口为什么要找大舅,女生就已经风卷残云地挎起篮子跑了。
那阳光下的尘埃随着她的舞动飘散,渐渐落入地面,静止了空间。
大概二十分钟后,门外传来巨大的轰鸣。
陈幼妹的声音被遮盖得断断续续:“微澜!快出来,俺带你去镇上咧!”
许微澜换好衣服出去,陈幼妹正操作着一台……拖拉机?
她的身体被庞大的机器衬得娇小玲珑。
农用的拖拉机,烧柴油,乌黑的烟子呛得两人连连咳嗽好几声。
陈幼妹停好机器从驾驶位探出脑壳,兴奋地朝她招手:“来呀!上车!”
“………”
许微澜在“必须坐这个吗”和“要不别去了”之间纠结了半分钟,最后选择安静地上“车”。
一启动,差点晃断脖颈。
许微澜扶着狭窄空间中唯一能抓的副驾驶内门把,侧头问:“要多久到?”
陈幼妹熟练地拐个弯儿:“大概俩小时吧,得亏俺舅买了这机子,不然去镇上得三四个小时呢,俺求了好久他才肯借的,一会儿还得帮忙带点儿姜糖。”
女生汗津津的脸上洋溢着欢喜,仿佛不会被任何事情困扰的模样:“微澜,俺跟你说,俺舅母生了个小妹妹,老可爱了,等舅母坐完月子,俺把小囡抱来给你看。”
许微澜沉默。
实际上,她并不喜欢小孩。
许微澜认知懵懂的年纪,父母都将重心放在了两个妹妹身上。
凭心而论,她不讨厌许微漪和许微潋。
单纯不喜欢小孩,就像单纯不喜欢做情侣间的那事一样,无欲无求,无所谓。
“不过,俺舅其实不大高兴。”
稍稍动脑就能猜到缘由——因为是女儿。
“舅母前面生的四个闺女……”
果然。
“俺舅说她白吃了那么多蛋。”
“……”
许微澜望着自己的指尖,终究忍不住道:“决定孩子性别的是男方。”
陈幼妹不懂,眼神充满清澈的无知:“啊?”
“生男孩还是生女孩由男方决定,精/子才有Y染色体,女性只有XX。”
文盲陈幼妹眨巴眨巴眼睛,直愣愣瞪着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许微澜只好提醒:“你要看前面。”
“噢……”
陈幼妹把注意力集中回去,气氛陷入寂静。
沿路两边都是麦地,车轮越过一坎又一坎田埂。
前头大坡上,九妞和一位陌生姑娘的身影渐渐升高,那姑娘怀里抱着虎子,打扮新潮,不像村里人。
“真烦咧!”陈幼妹忍不住嘟囔:“你看,这就是九妞的姐姐,听说学校放假了。”
许微澜略略望一眼,姑娘的长裙悠悠飘摇,在机器哐当掠过时,两人的五官同时展露。
王大妞带笑的脸上登时划过惊讶和怔愣,抱虎子的手松开了些。
“许学姐!”她终于认出人脸,连忙大喊一声,将虎子搁地上。
王大妞双腿起风似的飞快追上来:“许学姐!是不是您?是您吗?”
许微澜双手抓在窗户边缘,对陈幼妹说:“停车。”
陈幼妹满脸不情愿,却还是听话地停下了。
王大妞鬓角的发丝黏在额上,顾不得去撩:“许学姐,您怎么会在这??”
许微澜平静地说:“休息段时间。”
王大妞在南城不叫王大妞,叫王佳蓉,改名字是她走出大山干的第一件事。
大学有扶贫政策,可她去到南城,站在教导处门口才发现,原来名额有限。
怎么办呢?光学费就是大数目,再要申请得下学期,更何况即便学费可以商量,那生活费呢?
王佳蓉的专业必须有电脑,南城阴冷,时不时刮台风降温,要备厚衣服,又是笔开销。
王家卖了仅有的三头牛才勉强凑齐路费,剩下的必须靠王佳蓉自己。
所以她入学便开始打工,没课的时候兼职,摇奶茶发传单,端咖啡当网管,什么都干。
为了赚更多钱近乎三班倒,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课。
好不容易熬到大一下学期,贫困生补助再次开放,她拎着申请表去学生会,却被告知依旧没有名额。
21世纪的贫困生只走过场,实则早内定名单,至于到底有几个真正穷苦的人不得而知。
不清楚内幕的山里姑娘崩溃地走出学院楼,最终没忍住,蹲在原地号啕大哭。
许微澜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被蹲着的王佳蓉绊了一跤,幸好温云苒眼疾手快扶稳人。
“咋蹲转角呢?绊倒人咋办?”
王佳蓉抬起泪痕斑驳的脸一个劲儿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啊……”
许微澜摇摇头,示意无碍。
温云苒甩手:“好吧没事了,别蹲这,一会再弄摔别人可没我们好说话。”
王佳蓉狼狈地爬起身,手里的表格飘到许微澜脚下,白纸黑字的十分醒目。
“特困生?”温云苒先一步弯腰捡起来,语气颇为嘲讽:“南大竟然还在搞这冠冕堂皇的东西呢?”
她上下扫两眼,把表格递还给王佳蓉:“学妹,听一句劝,这玩意就不是留给真正贫困的人的。”
那是留给谁的呢?王佳蓉懵懵站着。
哪怕仅是学校也有圈子,也是个小型斗兽场,即使高等学府如南大也不例外。
那日天气异常明艳,在她们头顶,金色的太阳缝缝补补着绿叶枝桠,照在身上暖意明显。
一直没出声的许微澜,于擦肩而过之后折返回来。
“别哭了。”她温柔的眉眼和温柔的语气融入炎热的潮湿,仿佛开在野外的铃兰:“我资助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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