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学

南城没有春天。

这是官方说法。气象台的解释是:受副热带高压与岭南准静止锋的交替影响,本地二月至四月的气温曲线呈“锯齿状震荡”,不符合气象学上“连续五天日均温≥10℃”的入春标准。

可南城一中偏要在这“没有春天”的二月开学。

于是,整座校园被人工制造出一种“春意”:

教学楼前的老榕树被缠上一圈圈小灯泡,夜里亮起时像一树坠落的星;

食堂门口的海报栏里,学生会用毛笔蘸着翠绿颜料写下“立春”二字,旁边再画一只圆滚滚的燕子;

宿舍阳台上,高一女生把冬季校服外套塞进樟木箱,换上夏季短袖,冻得嘴唇发白,也要把袖管卷到肩胛骨——好像只要露出一点皮肤,就能抢先拥有季节。

就是在这样的清晨,站在南城一中校门口。

他手里攥着一张转学证,纸边被汗濡得发软。

——陆槿桉,男,17岁,原校:北城九中。

转学理由那一栏,他只写了四个字:

“家庭变故。”

门卫大叔打着哈欠给他开铁门,电动栅栏“咔哒”一声缩回,像某种巨兽收起獠牙。

“高二三班,明德楼四层。”大叔往校园里努努嘴,“早读铃还有五分钟,跑快点。”

陆槿桉便跑起来。

南城一中的主干道叫“青云大道”,其实是一条上坡路,铺着青石板,石缝里长出车前草。

他跑得太急,书包里的钢尺“哐啷”掉出来。弯腰去捡的瞬间,耳边掠过一声很轻的口哨——

“喂,新同学?”

那声音像把冰棱子扔进温水里,脆生生的,带着一点上扬的尾音。

陆槿桉回头。

先看见的是一辆自行车。

闪闪发亮的自行车,车把上缠着红色的绷带,铃铛银的发光,裸露的弹簧闪着铁光。

再看见的是骑车的人。

男生没穿校服,一件灰色连帽卫衣,帽子外乱糟糟探出几缕黑发,像榕树根。

他单脚撑地,另一只手拎着豆浆,塑料袋被晨风吹得鼓成一只乳白色的气球。

“要迟到了。”男生朝陆槿桉抬抬下巴,“上车,我带你。”

陆槿桉愣了半秒。

对方已经把车蹬起来,前轮贴着他鞋尖擦过,划出半道弧形。

“快点啊,”男生回头笑,“我车技很差,三秒钟之内必摔。”

陆槿桉鬼使神差地跳上后座。

钢尺在书包里再次发出“咣”的闷响,像敲了一下铜磬。

自行车发出“吱——”的呻吟,却并没有摔。

男生把豆浆咬在嘴里,双手扶把,脚蹬子踩得飞快。

风把卫衣帽子吹落,陆槿桉看见他后颈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位置极妙——刚好落在颈椎棘突的凹陷处,像谁用毛笔尖在宣纸上点了一滴墨。

“你叫什么?”风把男生的声音撕得七零八落。

“陆……槿桉。”

“槿桉?槿木的槿,桉树的桉?”

“嗯。”

“好名字。”男生笑,“我叫许祈辞。”

“啊?”

“几许的许,祈愿的祈,辞别的辞”许祈辞把最后一口豆浆吸得滋啦响,“立春那天生的,我爷爷非说我自带春意。”

说话间,自行车一个漂移停在高二三班门口。

早读铃“当——”地炸开。

许祈辞单脚撑地,回头冲他挑眉:“到了。欢迎光临南城一中,新同学。”

高二三班教室门口贴着一副对联:

上联:「青云有路终须到」

下联:「金榜无名誓不归」

横批:「卷死算逑」

陆槿桉站在对联前,忽然想起北城九中门口也贴过类似鸡血标语,后来被某个学长用红油漆涂改成“试卷无名誓不归”,被校领导通报批评,成为该校近十年来唯一一次“艺术行为”。

班主任姓张,教语文,女,三十八岁,发量惊人,一根马尾辫粗得像施工用的麻绳。

她正在讲台前改作文,红笔划得“嚓嚓”响。

“陆槿桉?”张老师抬头,目光像扫描仪,“你暂时坐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下周月考后按成绩重新排座。”

陆槿桉点头。

他走向最后一排,才发现所谓“空位”旁边,正趴着一个人。

——灰色卫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露出半截后颈,那颗黑痣被日光灯照得发亮。

许祈辞。

原来他们同班。

陆槿桉把书包挂在椅背上,动作极轻。

许祈辞还是醒了,抬头,眼角压出一道红痕。

“巧啊,同桌。”

陆槿桉这才发现,对方右眼眼尾有一颗很小的泪痣,与后颈那颗形成隐秘的对称。

第一节课是数学。

高二三班的数学老师是位退休返聘的老太太,姓方,江湖人称“方姥姥”。

方姥姥的课堂规矩:

1. 上课铃响后三秒钟,必须把草稿纸、圆规、钢尺、2B铅笔一字排开;

2. 她喊“抬头”时,所有人必须放下笔,目视黑板;

3. 每周一三五,随机抽一名同学讲题,答错者绕操场蛙跳两圈。

今天被抽到的是许祈辞。

题目:已知函数 f(x)=ln(x? 1)?ax,若 f(x)在R上单调递减,求a的取值范围。

许祈辞揉揉眼睛,走上讲台。

他拿粉笔的姿势像拿烟,中指与拇指夹住,食指轻轻点一下,粉笔灰簌簌落。

“先求怎么导人题目。”

他声音不高,却莫名让教室静下来。

f′(x)=2x/(x? 1)?a

“单调递减,则 f′(x)≤0 恒成立。”

许祈辞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数轴,用粉笔点出原点。

“即 a≥2x/(x? 1) 对一切 x∈R 成立。”

“令 g(x)=2x/(x? 1),求 g(x)的最大值。”

他写到这儿,忽然回头,目光掠过教室,精准地落在陆槿桉脸上。

“新同学,”许祈辞笑,“借我一张草稿纸。”

陆槿桉把纸递上去。

许祈辞在纸背写下一行小字:

g(x)max=1,故 a≥1。

他把纸揉成团,随手扔进陆槿桉桌洞。

“答案:a∈[1, ∞)。”

方姥姥用红笔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勾。

许祈辞下台,经过陆槿桉时,用膝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桌沿。

那一小块木头于是震了一下,像被鸟啄了一口。

”,专做牛油果沙拉、藜麦饭、低脂鸡胸。

许祈辞带陆槿桉去二层。

“今天请你吃青梅排骨。”

“青梅?”

“食堂大叔的隐藏菜单。”许祈辞冲窗口抬抬下巴,“用青梅酒代替料酒,去腥,还带点果香。”

两人端着餐盘找座位。

靠窗的柱子旁,坐着一个女生,齐耳短发,戴黑色耳钉,正用左手拿筷子挑青椒丝。

“许祈辞,”女生抬头,“你欠我的《双星记》什么时候还?”

“下周。”许祈辞把陆槿桉按到对面,“这是新同学,陆槿桉。”

女生眯眼打量他,像猫。

“诺渝。”她自我介绍,“许祈辞的青梅——不是青梅酒,是青梅竹马的青梅。”

许祈辞点头致意。

诺渝忽然伸手,用沾了青椒油的筷子,在许祈辞右手背画了一道。

“记号。”她说,“免得你假装忘记。”

许祈辞不擦,任由那道油痕在皮肤上发亮。

陆槿桉低头咬排骨,青梅的酸混着肉的甜,在舌尖炸开。

他想起北城九中食堂的招牌——红烧肉,肥而不腻,每块方方正正,用铁勺舀进搪瓷碗。

那时他和父亲一起吃,父亲把瘦肉挑给他,自己啃皮与脂肪。

后来父亲走了。

“家庭变故”四个字,像一道关不上的门,把过去与现在隔开。

“喂。”许祈辞用筷子尾敲他餐盘,“发什么呆?”

陆槿桉回神,发现诺渝已经走了,桌面留下一张便签:

”【晚自习后,体育馆见。——诺】

许祈辞把便签折成飞机,对准食堂门口的垃圾桶,嗖地投出去。

纸飞机在桶沿撞了一下,还是掉了进去。

“走吧。”许祈辞擦擦手,“午休时间,我带你逛校园。”

南城一中图书馆是栋老楼,红砖外墙,爬山虎枯成一张巨网。

许祈辞有钥匙。

“图书管理员是我姑姑。”他解释,“她让我当志愿者,其实是为了方便我把漫画藏在工具书后面。”

二楼西侧,有一排废弃的卡片柜。

许祈辞拉开其中一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挪威的森林》,书脊裂成三瓣,用透明胶缠住。

“我初中时看的。”他把书塞给沈陆槿桉,“送你。”

“为什么?”

“因为你也像从书里走出来的人。”许祈辞笑,“带着一种‘世界与我无关’的丧。”

陆槿桉翻开扉页,有一行铅笔字:

【春天如约而至,苦难终将消散,心向光明处,终见繁花似锦开,重获新生。——许祈辞2025.11 .11】

“你写的?”

“嗯。”许祈辞挠挠头,“中二病。”

图书馆最里侧,有一张旧办公桌,桌面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许祈辞与诺渝,穿着初中校服,站在南城火车站前。

诺渝手里拎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金鱼。

许祈辞比着剪刀手,眼角却看向镜头外。

“那时我们打算离家出走。”许祈辞说,“结果走到车站才发现,没带钱。”

陆槿桉指尖落在玻璃上,轻轻摩挲。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来了。”许祈辞耸肩,“金鱼留在车站的喷水池里,现在大概已经繁殖了好几代。”

窗外,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起。

许祈辞把《挪威的森林》塞进陆槿桉书包,动作很快,像销毁证据。

“走吧,该回去上物理了。”

晚自习从19:00到21:30。

21:15,老张走进教室,宣布最后十五分钟“自由讨论”。

许祈辞用铅笔在陆槿桉草稿纸上画了一只猫,猫尾巴绕成一个“渝”字。

“下课后去体育馆?”

陆槿桉点头。

体育馆在操场西侧,夜里只开一盏钠灯,橙黄灯光像一罐变质的蜂蜜。

诺渝站在看台最高一排,手里拎一只篮球,往地面拍一下,回声巨大。

“你们俩,”她指指球场中线,“来一局。”

“一对一?”许祈辞挑眉。

“二对一。”诺渝把篮球抛给陆槿桉,“我跟你打许祈辞。”

陆槿桉从没打过篮球。

在北城九中,他的体育课总是请假,躲在图书馆背英语词典。

可他还是脱了校服外套,站在三分线外。

许祈辞把卫衣帽子扣上,拉链拉到顶,只露出一双眼睛。

“别怕,”他冲陆槿桉说,“我会放水。”

球赛开始。

诺渝攻势凌厉,运球、转身、后仰跳投,球在篮筐上转了两圈,还是掉进网袋。

许祈辞不紧不慢,像猫逗老鼠,总在最后一刻伸手,把球勾回自己掌心。

陆槿桉站在原地,像误闯赛场的裁判。

直到许祈辞把球传给他——

“投!”

陆槿桉双手把球推出,动作笨拙,球却划出诡异的高抛物线,空心入网。

“三分!”诺渝吹口哨,“新同学厉害。”

球赛以21:17结束,许祈辞赢。

诺渝把篮球抱在怀里,喘得像刚捞上岸的鱼。

“下周市中学生三人篮球赛,”她说,“我们班缺一个人。”

她看向陆槿桉。

“我?”陆槿桉指自己。

“你。”诺渝点头,“许祈辞说你协调性不错。”

陆槿桉想说“不”,却看见许祈辞在诺渝背后,用口型对他比:

【答应。】

“……好。”

回宿舍的路上,许祈辞拍他肩。

“别怕,有我在。”

陆槿桉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人这一生,总要允许自己被陌生人拉一把。”

南城一中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

陆槿桉被分到 411。

许祈辞也住 411。

另外两个室友:

——程浩,白隅,耳机永远挂在脖子上,听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摇滚;

——赵一墨,瘦子,每晚十点准时做俯卧撑,目标是练出腹肌,追隔壁班语文课代表。

23:00,熄灯。

走廊的感应灯还亮着,橘黄光线从门缝爬进来,像一条细长的河。

许祈辞把《挪威的森林》还给陆槿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第158页,折了一角,你明天看。”

陆槿桉在黑暗里翻开书。

158页,是渡边与绿子在阳台上看烟花的段落。

绿子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女。”

旁边多了一行铅笔字,许祈辞的新笔迹:

【陆槿桉,你也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七岁少年。】

陆槿桉把书合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地跳了一下,像篮球砸中篮板。

上铺的许祈辞翻了个身,铁架床发出“吱——”的叹息。

窗外,青云大道的路灯一盏盏熄灭。

远处,南城火车站的钟楼传来零点钟声。

陆槿桉在钟声里闭上眼,忽然明白:

所谓“转学”,不是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

而是把人生折成两半,

一半留在北城的冬天,

一半落在南城“没有春天”的——

春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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