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公主您在御花园见过章美人。”
虞珧经她的提醒,依稀想起在花园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她抱着怀里的小瑾,拍了拍身侧的床沿,“坐。”
佩安略犹豫,稍显局促地坐下。
“章美人有些担心您,让奴婢过来看看。”
“我无碍。”
她这样说着,佩安却见她一侧脸颊还微微泛着异样的红。她见方才那婢女似乎也被打了。
心中很是不解,但不好多问。
犹犹豫豫,她道:“章美人询问御医,御医说,您与人多说说话,病情或许能好转。”
不过不能提会刺激她的事。
虞珧疑问:“什么病?”
“就是……公主不觉得自己病了么?”
虞珧沉默了片刻,“是说我疯了么?”
佩安支吾,“倒,倒也不是。总之就是能好些。”
虞珧微微笑,仿佛释然,“无碍。都说我疯了。”话音微顿,“你们还关心我能不能好。章美人同你都很心善。”
佩安看着她,觉她此时像是正常的。
然心中仍为此遭遇感同身受的凄苦,她道:“那日来送令牌的。是纯妃娘娘的人。她也是个好人。”
虞珧点头,“我记得。我好好收着呢。”
因御医说,虞珧与人多说说话,或许能好。章婮让婢女佩安来此陪虞珧说话。
如今局面,她不知虞珧的疯于她而言,好坏哪个更多,但总不能更疯癫下去。
佩安陪虞珧说了一阵,闲聊了些南赵的旧事,也说了些章婮的旧事。
虞珧看着神色轻快放松,佩安遂站起身。
“奴婢该回去了。章美人是想亲自来看公主,但总归不方便。这皇宫便是如此,公主多看开些。”
虞珧笑着点头,看她行礼离开。
章婮是晋一臣子的小女,送入宫侍奉晋帝换了兄长一军中武职。
无人问过她的意愿。就如送出一件礼。
虞珧低头看怀里的小瑾,摸摸它的头。
“好久不闻有人叫我公主了。”
“小瑾知道阿娘是南赵的公主吗?小瑾好像什么都知道。”
傍晚,薄暮冥冥,温和的天幕下夕阳余晖与雨幕相伴。
不过眨眼,乌云蔽日,雷声惊魂。
虞珧坐在烛光颤动的屋内,看着转瞬被黑暗侵吞的院落。天雨瓢泼,雨声占据了所有的听觉。
门前的地面,泥土被雨珠击打得翻滚出泡沫。
天空乍亮撒开紫色蛛网,惊雷炸响。
“小瑾,下雨了。”
虞珧抱紧怀里的娃娃,蹙眉忧虑。脸颊在它脸上蹭了蹭。
静和殿。郦芜被一声惊雷吓得一颤,面前贡桌上的两支红烛都险些熄灭。
她回头往半开的殿门外看去。
还是傍晚,却已似入夜。
侍女流珠匆匆入殿,“娘娘,忽然这样大的雨。”
郦芜只是看着外头,不言不语。
东宫的文务殿。
晋子瑾从午后便开始觉得不适,猜测或许是要下雨了。
他看着半扇打开通风的文务殿侧门,外头还晴朗的很。
而此时听着瓢泼雨声与惊雷,只无奈感叹,他果然还是预测的这样准确。
东福撑着伞,被大雨浇打地踉踉跄跄跑上文务殿的台阶。
合上伞,身上宦官的靛青色袍子已经湿了一半。
顾不上太多,推门进殿,“殿下。可要回寝休息?”
案上的烛火映着晋子瑾隽秀的脸,脸色不佳。他看向东福打开的大殿门外。庭中阴沉沉一片晦暗,雨幕模糊不清。
“这样大雨来得急躁,要如何回寝。”
东福独自过来都几乎湿透。他不能走,回去岂不湿透。
“雨凉吗?”他问。
东福默然。这雨都快把他浇透了,伞打了也白打。如何不凉。
殿下,不能受凉。
“奴才去叫个御医来。”
“罢了。这样大雨,就莫折腾了。”
“可这也不知何时能停啊,殿下。”
“等等吧。不行便宿在此。”
东福焦急忧虑,却也拿这变化无常的天气毫无办法。蓦地,他想起文务殿里还有个去年冬季摆着的火炉。当即跑去偏房里给搬了出来。
刚好,偏房还剩一点火炉用的碳。
软榻上有一条薄毯。
不消片刻,晋子瑾裹着薄毯,身侧暖炉散发着热意。
他已无心再看案上晋文偃交代来的公务。一手抓着毯子,一手撑着脸颊,思绪混沌。
“东福,你身上都湿了。到这儿来烤一烤火。”
东福觉得烤火太热,但不烤还是有些冷,“阿嚏!”
他蹲在了距离火炉稍远一些的地方。
烤了一会儿,抬头看晋子瑾。他脸色依旧不好。垂着眼帘撑着头,似是睡了又像还醒着。
晋子瑾此时不清醒的脑子在想虞珧。
恍惚感觉到她的手摸在他的额头上,她的脸凑近在他眼前,“小瑾怎么了?”
“不舒服。”
他喃喃的声音,东福蹲得有些距离,不能听清。
晋子瑾还清楚他此时在东宫,虞珧不可能出现。是他的脑子不听使唤,出现的臆想。但理智已经在消失的边缘。
他也想回寝殿去,然而被雨淋湿只会让他更糟糕。
东福担心的不行,站了起来想去找些药来。文务殿已经没有止疼药,得去寝殿拿。
他来得时候急慌急忙,没有考虑周全。
“殿下,奴才吩咐人到寝殿去给您取些药来。”
晋子瑾恍恍惚惚,声音疲惫,“不必了,你在这儿陪我。”
“可殿下……”
晋子瑾此时不想哪怕一刻是他独自一人。御医配得药,在这种时候一直就无几分用处。
他有时会分不清。
他是心中恐惧还是真的疼。
药又如何治呢。
他不知他在无端害怕什么。
东福放心不下,见他撑着脑袋精神已是愈发委顿,一咬牙转身从侧门离开,遣人去取药来。
晋子瑾抬眸,看他的身影从侧门消失。
殿外大雨掩盖一切声迹。幽微烛火在一阵风里就会熄灭。
他趴在了案上,口中吐出呼吸。脸色苍白。
指尖微微颤动。
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天。
他跪在雪地里,身形一晃倒在厚厚的雪里。眼前视物模糊,但影影约约有个人朝他走了过来。
他被抱起,抱在温暖的怀里。他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却只有模糊一片。
“小瑾。”
“母后?”
不对,不是母后的声音。
极其温暖的掌心放在了他的额头。他被她抱着离开雪地。
晋子瑾蓦然醒了过来,他从床上坐起身,低着头神色茫然。
“小瑾。”虞珧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他,握住他凉意的手,“下雨了,阿娘陪着你呢。”
晋子瑾回过些神,转头看她。
虞珧见他静静看着自己,起身坐到床边将他搂到怀里轻拥着,“阿娘喂你喝过药了。好些了吗?”
“嗯。”晋子瑾抬手抱住她。闻到蔷薇香。
似乎就这样融合为一。
他枕在她肩头,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微蹭了蹭她的鬓发与颈窝,“天黑了吗?”
“嗯。阿娘会在这儿陪你。”
他的呼吸不平稳,带着颤意。虞珧摸到他的手撑开他的手掌握住,“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不困。”
外头雨声还如倾盆,绵绵不绝。骤然一道惊雷炸响,白光透窗明亮了室内。
虞珧察觉晋子瑾抱紧了她。
“冷。”
“小瑾还觉得冷吗。”
“疼。”
虞珧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给阿娘看看腿,阿娘看看如何了,好吗?”
晋子瑾不应。
“阿娘去打热水,敷一敷好吗?”
虞珧说着放开他,起身要离开,晋子瑾抓紧着她的手。她回头,见晋子瑾抬头看着她。
他脸色苍白,额角鬓边的碎发濡湿。虞珧感到心疼极了,她俯身伸手覆上他的脸颊想要哄一哄。
“不要弄,不好看。”
虞珧微怔,“小瑾是说腿吗?不会的。”指腹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阿娘知道你很疼,敷一敷会好一些。小瑾连阿娘也不相信吗?”
晋子瑾看了她好一会儿,松开手。
虞珧看出他不安,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很快就回来。”
晋子瑾看着她的身影离去。烛火因她走过而摇晃。
他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雨声不断地传来。蓦然,又是一道惊雷。
是梦里。
他都不知,如何入梦的。
虞珧不多时端回寝殿一盆热水,盆边搭着手巾。拂开珠帘,看晋子瑾静静靠在床上,“小瑾。”
晋子瑾转头看过来。
虞珧走上前,将铜盆放在一边。伸手想要掀开搭在他身上的被子,被抓住手腕。
他此时虚弱,力气不大。但抗拒心很重。
“给阿娘看看。”
晋子瑾没松手。
虞珧并非他母亲。皇后确是看过他的腿。不过也已是很久之前,那时候还小。
虞珧叹息又心疼,在床边坐下,“小瑾不是告诉我,冷还疼吗?是不喜欢阿娘吗?”
晋子瑾微微松开指节。但手还抓着她的手腕。
“你这样,阿娘很心疼。你要阿娘怎么办呢,小瑾。阿娘若是能替你疼……”
晋子瑾松开了手,“阿娘好好的。”
虞珧握住他的手指在手心里,“小瑾的手都是凉的。”
她松开手,起身端来铜盆放在床边。伸手掀开了晋子瑾身上的被子。
晋子瑾挪开视线,“已经不能走了,还很碍眼。”
“不会的,如何这样说。小瑾一定能好,健健康康。往后不准如此胡说。”
晋子瑾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阿娘会一直这样想吗?”
他看她卷起他里衣的裤脚,俯身去握住她的手腕。
虞珧转眸看他,“小瑾又不愿意让阿娘看了么?”
“阿娘是南赵的公主,我自己来。我的手还没有废。”
虞珧眸光微颤,露出笑容来,“小瑾还记得阿娘是南赵公主?”
“嗯。一直都记得呢。阿娘说过的话,阿娘会一直记得吗?会不算话吗?”
虞珧看他自己卷起裤脚,“阿娘记性不好,但会努力记得与小瑾说过的话。”
“要记得,如今和我做得一切。”
虞珧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小瑾这么计较,阿娘又没做错事。”
晋子瑾卷好两边的裤脚,抬头迎上虞珧的目光,“我会替阿娘记得。”
虞珧微微抿唇,心中情绪莫名,但未多想。浸湿手巾在微烫的水里,拧干,轻敷在晋子瑾干瘦的小腿。
晋子瑾看她的手指白皙纤细微微泛粉,而他的双腿几乎皮包着骨,皮肤病态的苍白,淡淡青灰,不似人样,“阿娘看着恶心吗?”
虞珧心悸,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眸有烛光在他眼底跃动,她手里的动作轻柔,“小瑾只是病了,不要这样苛责自己。阿娘不会这样想。阿娘想着,小瑾不疼就好了。”
“这样敷过,会好一些吗?”
“会。”
虞珧脸上浮现浅笑,“那就好。我今日见下雨,就在担心小瑾。希望小瑾健健康康。”
她换了几盆水,看晋子瑾苍白泛青灰的双腿似乎多了丝血色,心下开心。
“阿娘休息吧。”
虞珧抬头,见晋子瑾的脸色也好了些。送走铜盆后在床前坐下,“小瑾休息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晋子瑾虽虚弱,但不觉困倦。最终是他看着虞珧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仍感到遍体生寒,目光看着虞珧,片刻后俯身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从手心到指尖都是温暖的。不舍放开。
“我不缺母亲了。”
虞珧次日醒来已不闻屋外雨声,她抱着怀里的小瑾放下心来。
“雨停了,小瑾。没事了。还困吗,和阿娘再睡一会儿。”
东宫
东福站在床边看着御医为晋子瑾针灸,神色焦急忧虑,“殿下如何,好些了吗?”
晋子瑾迷糊醒来。头脑昏沉。
见身边的御医,声音些许沙哑,“我何时回寝殿来的?”
“殿下,早晨雨停,奴才背您回来的。你身上热得厉害。”
御医恭敬拔了针。
晋子瑾抬手扶住额头,昏昏沉沉,连思绪都难使唤。
外头进来侍人禀报:“殿下,静和殿给您送了东西。”
他起身看了一眼,似是一件棉衣一对护膝。并非这个季节之物。
躺下了。
东福看他不在意,抬手让人退下。
——
虞珧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起身。
外头多云的天气。
连华按时过来送水与早膳,虞珧梳洗后坐在镜前给自己抹了些药。想着小瑾,心情愉快。
早膳后抱着娃娃坐在屋檐下与它说话。
院里,一夜大雨留下的水湿蒸腾出薄雾。
“小瑾可还冷?”虞珧将娃娃抱在怀中,“今日太阳出来了,不冷了。”她脑海还停留着昨夜的记忆,神色怜惜看着娃娃,放在膝盖上给它揉腿。
“小瑾别担心,一定会好的。”
日头升高,一宦官来到云英殿,找到连华与她道:“陛下要给虞氏迁殿,到南边的重光殿去吧。我瞧你们也没什么东西,就不必我给你们帮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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