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云州的雨水格外多。
等到天彻底放晴,九月过半,赵子轩在自家位于城西的度假村搞了个派对,请了几十号人来玩。
小靶场有几人在玩射箭,更多人围在泳池边玩拼酒游戏,两个漂亮姑娘蹲在两头,一根粗麻绳分别栓在两人的比基尼内衣上,众人依次叼着酒杯,下腰从绳子下方走过,但不能碰到绳子,输者罚酒。
今天请的姑娘们身材都极好,以这两人为最,口哨声和怪叫声此起彼伏。
赵子轩看得心头火热,忽然接到秦川电话。
秦川和赵子轩是中学同学,两家有生意往来,但秦川初中一毕业就出去读书了,两人再没见过面。
赵子轩大学毕业进入父亲的公司,有几次见着秦爷爷,总听说秦川不务正业,整天在野外东奔西走,说是保护鸟类。
赵子轩对这人很好奇,听说有事找他帮忙,更加好奇,当即就发了地址,让秦川来一趟。
见到面了,赵子轩才知道秦川不尽然是他爷爷说的那样不务正业,他所在的组织名叫国际鸟盟,是个生态保护联盟,包括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孟买自然史学会、澳洲鸟会和香港观鸟会等多个组织。
当然,这些信息都是秦川的助手小五说的,秦川还是像中学时那样,一张沉默寡言的脸,惜字如金。
赵子轩不跟他计较,从他现查的一篇报道来看,他这位赴英攻读生物科学的老同学,采集的稀有鸟类品种标本获过奖,其中有两种鸟类品种收载于《世界博物辞典》。
赵子轩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我认识了一个科学家?”
秦川说:“鸟类学工作者。”
这严肃的语气逗乐了赵子轩,报道里明明称他为鸟类学家,这人低调,不错。
但是科学家连鸭子都要保护,赵子轩匪夷所思:“全国人民都得跟你们翻脸吧,烤鸭不好吃吗,鸭血粉丝汤不好吃吗,鸭脖子不好吃吗?”
秦川摇头:“不是你说的家禽。”
小五说:“赵总,我们要勘测的冠麻鸭是一种极其珍稀的濒危鸟类。”
赵子轩手一摆:“鸭这种东西,想吃到濒危,没那么容易。”
秦川皱眉,感觉话不投机,用眼神示意小五走,赵子轩扯了他一下:“别走啊,我又没说不帮忙。”
小五打圆场:“你们老同学难得见面,叙叙旧。”
赵子轩往泳池一指:“玩玩去?”
秦川又摇头,小五解释道:“阿川不会喝酒。”
喝酒哪有不会的,嘴一张,酒一倒的事。赵子轩故意问:“射箭会吗?我们比划比划。”
说话间,三人走到小靶场,赵子轩拿起弓,对准秦川,虚射一把:“我们赌个彩头,要是你三箭都射中靶心,明天我就让我舅舅把那片野湖圈起来,不让人破坏,方便你找鸭子!”
赵子轩觉得自己讲了个笑话,把自己逗得嘿嘿乐,秦川二话不说,拿起弓,同时搭上三支箭。
赵子轩说:“要是射不中,你可……”
阳光下,秦川扬弓怒射,三支箭一起射进靶心,十环。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闹起来:“好帅啊,小赵总,看你的啦!”
秦川把弓箭还给赵子轩:“明天能答复我吗,我们很急。”
赵子轩无语:“再急也得让我喘口气吧,这星期都能算明天吧,我也露一手!”
小五暗示秦川稍安勿躁,赵子轩射出一箭,七环。围观人群捧场地鼓掌,他有点没面子,再射一箭,八环。
突然一只猫头鹰飞来,落在旁边的梧桐树上,众人大呼小叫,纷纷拍照:“是猫头鹰吗,好萌啊!”
赵子轩兴趣大增,搭弓瞄准:“死靶子不能体现我水平,正好来了个活的!”
秦川冷脸按弓:“不行!”
赵子轩不以为然:“嘁,一只夜猫子!”
小五正色:“赵总,所有的猫头鹰都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赵子轩越发跃跃欲试:“今天我生日,我才是重点保护对象,你们说是不是?”
起哄声更响,有人开启了香槟:“就是!中午的野味靠你啦!”
赵子轩再次搭弓,被秦川再次阻拦,赵子轩颇觉扫兴,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
秦川站着不动,几个姑娘互相使个眼色,围拢而来,把秦川挡在外围:“赵总,快射,射射射!”
赵子轩屏息欲射,秦川扒开众人,干净利落把赵子轩撂倒在地。
然而,被众人盯住,猫头鹰那小子已经吓坏了,收拢着翅膀站在树枝上,两眼瞪如铜铃,颤抖不已。
这是应激状态,情况危急,秦川面色严峻。
小五抓着一个人问:“有梯子吗,梯子呢!”
秦川四顾左右,目光落在泳池边,冲过去借麻绳。
天气有点凉了,两个漂亮姑娘盼到了救星,忙不迭解开拴在胸前的绳子,裹上大披肩。
秦川抱着麻绳跑开,甩起一边,挂住旁边一棵树,迅速打个结,借助绳子荡到猫头鹰面前,大拇指置于猫头鹰背部,手指控制住它的翅膀,把它抱在怀里,就势掀起风衣罩住它,再借助绳子的荡力快速滑下,一跃落地。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在场一干人都看呆了。
秦川狂奔而去,一边脱下风衣,把猫头鹰罩得严严实实,赵子轩大怒:“我还没跟他算账,他就跑了?”
小五赔不是:“猫头鹰不经吓,阿川必须马上把它送到保护站。”
有个姑娘很疑惑:“它受伤了吗,我们小赵总没射中它呀。”
赵子轩铁青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到躺椅边坐下,很火大:“为个夜猫子就把我掀翻了,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小五本来急着走,只得留下来赔罪:“小赵总,你认识秦川比我认识他还早,你也知道他什么性格,别见怪别见怪……”
赵子轩揉着腿,龇牙咧嘴,很没好气:“他什么性格?高冷,是吧?那我什么性格,高尚,是吧,我就该算了?”
何云台今天心情很好,上午来异杰面料厂拿货,王姐带的学徒粗心大意写错数字,被他看出来了,若是送去车间试制,要废不少材料,季度奖也得泡汤。
王姐感激,送了他很多打样品和边角料,还承诺以后边角料都留给他,纯免费。
异杰厂常年给几大一线品牌的家居线供货,面料质量很好,印染工艺也漂亮,哪怕是边角料,做点卡包、零钱包和玩偶,给顾客当小赠品很合适。
家里小店经常有顾客指着赠品问能不能单独买,缝纫机前的舅舅不知多高兴。
异杰面料厂位于郊外,最近正在修路,处处狭窄,何云台只能蹬着电动三轮车来回,他满载而归,一边跟舅舅讲电话。
一个年轻男人飞一般跑来,风衣搭在臂弯,似乎藏着一件物事。
何云台多看了几眼,那年轻男人也看见他了,脚步一顿,随即飞奔而来。到了近前,男人劈头就说:“你车借我。”
何云台一愣,男人护住怀中那件物事,单手把三轮车后座的麻袋拎起,放在地上。
何云台喊声喂,男人没理他,风卷残云,剩下两只麻袋也被他拎开了,再小心地把风衣放上空位。
年轻的男人剑眉星目,十分英气,言行却很霸道,何云台跳下车:“借?你这叫抢!”
定睛一看,被风衣裹住的竟是活物,衣摆处隐约露出一点羽毛,何云台不由去掀:“是鸟还是山鸡?”
秦川按住他的胳膊:“它状态不好,不要碰它。”
应激状态的猫头鹰必须放在不透光的地方,比如纸箱里,秦川用风衣应个急,把它完全包住。
何云台不知情,仍想掀开看,胳膊被秦川拧得一疼,他吃痛,怒道:“你有病啊,这是我的车!”
秦川说声对不起,何云台一脚踩上后座,大马金刀的架势:“借可以,你得给押金。”
秦川哦了一声,摸出钱包,里面厚厚一沓英镑,他统统抽出,塞给何云台。
何云台掂了掂,飞快盘算这一沓钱够不够买下自家的汗血宝马,够肯定是够的,但英镑,他认识,真假,不确定,辨认手法也没掌握。
何云台捻起一张对着太阳照了照,秦川顾不上他,发动了电动三轮车。
何云台把钞票揣进背包,对秦川比个开枪手势:“别动,让我存个档。”
说时迟那时快,手机掏出,对准这张迷茫的脸咔嚓了两张照片,再问话:“姓名,年龄。”
居然得到了堪称乖巧的回答,尽管语气很着急:“秦川,25岁。”
秦川再次发动电动车,何云台手指划过刚拍的照片,拍得很清晰,这才放心,赶在秦川连人带车飞出去之前,他扔出一张“独角兽家纺店”的小卡片:“上面有地址电话,三天内还车,过期押金不退。”
小卡片落在风衣上,秦川点头,蹬着三轮车突突远去。
何云台立在原地,心思转了好几回,长得挺帅,个子也高,风衣也是好牌子,这种人不至于骗辆三轮车吧。
往南二里地,就有家银行,能验证英镑的真伪。何云台走了几步,折回来,三大麻袋货,总不能扔在这山路上。
他打电话借车,喊人把他弄回去,手机刚拨出两个数字,摁掉,先总结得失要紧。
刚才脑子抽了,办错了两件事,第一,应该让秦川直接转账,第二,应该让他报手机号码,他要是不打电话,英镑又是假的,何某人一世精明名头就毁于一旦。
银行柜台前,何云台验证了英镑是真,总金额可买五台汗血宝马。他愉快地买了几种风险低且一秒钟赎回的理财产品,拎着一只烤鸡回家去。
路过酒坊时,何云台买了两坛桂花酒。店主说是新上的,还带有山葡萄特有的醇香,是这家老字号的特色,舅舅很爱喝。
九月是云州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之一,满城清甜的桂花香。开门时,舅妈正在烧菜,是全家人都爱吃的葱油茭白。
何云台洗完手,把烤鸡装盘,冷不防想起风衣下那一抹尾羽。
舅妈问他有什么喜事,又是烤鸡又是酒的,何云台笑笑不答,等秦川还了车再说吧,不还最好,他就赚了,到时候请舅舅舅妈下个馆子。
家里就一室一厅,舅舅舅妈睡卧室,何云台睡客厅兼餐厅。
厅很小,堆满杂物,家具就一张小餐桌,外加一张折叠沙发,白天坐,晚上是何云台的床,他很想搬出去,但给舅舅开的小店打工,不好要工钱,手头总攒不下钱来。
搬出去也得有个理由,自幼被舅舅收养,这里就是自己的家,想搬走,不如一家三口一起搬,换到大一点的房子里。
但是要怎么才能赚到钱?入睡前,何云台打开手机银行,又看了看秦川那笔钱,忽然听到细细碎碎的哭声。
舅妈又被魇住了。自从儿子何天南走失后,她就经常做噩梦,有时是着这种低低的哭声,有时是大哭大叫,一连声地喊小天小天。
表哥何天南只比何云台大半岁多,走失时才7岁。17年了,舅妈从未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舅妈对何云台不怎么好,舅舅塞点零花钱给外甥,舅妈的不快是写在脸上的,嘴上也不依不饶,前些年舅舅不吭声,这两年也会顶几句:“男人手上没钱,连女朋友都交不到,云台不小了!”
高二那年冬天,云州极冷,落了几场暴雪,气象专家都说百年不遇。舅舅骑电动车摔了一跤,尾椎骨裂,差点就瘫痪了,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
舅舅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但护工很贵,舅妈没舍得请,贴身照料,家里的家纺小店没人看,但它是全家人的经济来源,何云台选择休学看店。
等舅舅康复,没钱再供何云台上学了,他想去借钱,何云台让他算了。
别的同学从小学就在吃小灶,上课外班,何云台能考上普通高中就很费劲了,以后勉强考个大专,还得花一堆钱,倒不如看店,顺便自学家纺设计。
何云台从小就爱画画,但画画不便宜,中学时,舅舅送他去培训班,被舅妈骂了几条街,何云台就买了两本书,照着临摹打基础。
这几年看店,何云台搭着卖自己做的小玩意,挣的小钱都花在设计类书籍上了,但想系统学习,还得读几门专业课程。
自家的独角兽家纺店位于兴隆老街,旁边美甲店的琪琪跟何云台同龄,老街坊都撮合两人,何云台自己也看得出来,琪琪对他有好感。
琪琪悄悄说舅妈对外甥太刻薄,连工资都不开,何云台不接话,外甥这个词,不挺能说明问题吗?17年来,住在同一屋檐下,他一直是舅妈的外人。
何云台是暴脾气,整条老街的商户都知道,琪琪很不理解他对舅妈忍气吞声,撺掇他随便找个别的工作,舅妈就得招新店员了,招人时舅妈就会知道这年头人工有多贵。
何云台听归听,听完就算,他只想做家纺设计,守店能积攒经验,没顾客时能干自己的,钱是很少,图一自在。
寄人篱下的孤儿是不能有太多怨言的,而且何云台觉得表哥走失跟自己有关。
若不是他6岁时出车祸,舅舅舅妈带他治疗,疏忽了表哥,悲剧不会发生。所以舅妈对何云台有再多意见,他都受着。
亲儿子不知所踪,却要养个跟亲儿子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外人,每天看到他在眼前晃,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揣想自己的儿子在何方长大,何云台每次被舅妈气得要爆炸时,只要想想她受的煎熬,就觉得没什么好多说的。
何云台也梦见过表哥,不止一次。
也许表哥是在7岁那年走失,何云台梦中的表哥永远是小男孩,穿着海魂衫,样子很神气。上个月又梦见过,梦到在一个风景区游玩,听到有人喊小天,追上去,小男孩回头,却赫然是6岁时自己的脸。
被那个梦吓醒,但是没对舅舅舅妈说过。何天南是全家人的禁忌,绝口不提。
不能提,否则舅妈会哭。17年了,她仍不能面对何天南走失那天,不能面对何天南的生日,也不能面对每一个在街上认错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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