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板娘家的招牌面是牛肉汤面,牛肉切成极小块,炖得烂烂的,秦川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孙老板娘看得喜欢,送来一份香菇肉丝浇头,何云台连忙推了,两个人吃了五份浇头,实在是吃不动了,他碗里还剩两块小排呢。
秦川看了一眼,夹到自己碗里,何云台愣了:“喂!”
秦川说:“不能浪费。我们等下走走路吧。”
连一条腰带都那么贵的人,埋头苦吃别人吃剩的东西,何云台心头感受难以名状,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结账。
秦川吃完放下筷子,回味无穷:“怪不得小五夸了又夸。”
孙老板娘眉开眼笑:“你想吃,以后天天能吃到!”
儿孙嫌小本生意太累,没人继承孙老板娘的厨艺,她快60岁了,原本打算拿到拆迁款就养老去。找新门面累死人,还得打广告发传单,赔本赚吆喝,里里外外都是钱,心里虽然放不下,但再开店力不从心,时来介绍她去永好总部的员工食堂了。
永好食堂工资和假期都让孙老板娘满意,养老医疗保险样样都有,比自己开店省心,孙老板娘不收何云台的钱,得亏他带着众人去争取利益,两碗面哪能管他要钱?
何云台坚持付了账,抓着秦川溜之大吉。从小到大,他没少吃孙老板娘家的面,确切地说,他是吃这条老街的百家饭长大的。
刚做独角兽家纺店那几年,舅舅舅妈又忙又乱,经常顾不上做饭,把何云台塞到这家那家蹭吃蹭喝,他长大了就帮他们干点力气活。
秦川停住脚步看何云台,仙鹤最多衔几棵灵芝草,本不该负重。初相识那天,他是怎么想的,跑去抢何云台的车,让何云□□自面对三大袋东西,他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以后做事会多想想。”
何云台一头雾水,自己说出跟老街商户的渊源,是想让秦川参谋参谋,给时来送点像样的礼物,因为她真心实意地帮了大家,秦川好端端的道什么歉?他问:“你跟时来熟不熟?”
秦川说很熟,从小就认识,又都在英国同一所大学读过书,何云台就笑:“你俩青梅竹马啊?”
秦川点头:“她是我姑父朋友的遗孤,我爷爷说等同于养女,所以差不多算我妹妹吧。”
时来气质干练,处事圆融,不能等闲视之,但听秦川这意思,对时来无意,何云台咂咂嘴,笑了。其实两人看上去很般配,不过这就不是他能多嘴的事了,他换了话题,让秦川撤回用人计划,秦川疑惑:“为什么?”
何云台说:“万一人事召我去面试,问我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挖地洞往里面钻吗?”
秦川摇头:“不会的,我爷爷也没上过大学。”
何云台哈地一笑:“他那是什么年代,我跟他不好比。”
独角兽家纺店就要到了,何云台胃里还撑,提议再往前走走,秦川说:“去我店里吧,同事帮我招到副店长,下午两点就到,你去跟他聊聊那天对店里的陈列意见。”
23号店门前的祝贺花篮撤去了好几个,何云台的白百合花篮仍在,他弯腰闻香拍照,秦川驻足等他。
店堂内,沈遇和副店长刚到,正在店员陪同下参观,沈遇无意一瞥,望见窗外的何云台,他瞳孔一缩,向副店长匆促致歉:“魏店长,我部门临时有急事,我先走一步,小秦总已经到了,您跟他谈吧,改天我做东请您吃饭。”
沈遇撇下副店长,从大门另一侧快步而出,副店长虽觉他挺失礼,但顾不上多想,出来迎上秦川:“是小秦总吧,您好,我是魏振。”
沈遇的车停在门店路边,何云台回眸,眼神一顿,再仔细地看过去,激动地喊着“哥,哥”,拔腿就追。
三三两两的路人走过,挡住了沈遇的背影,秦川被副店长牵引了注意力,并不知道何云台追赶的人是谁。
沈遇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何云台眼看来不及,急得大喊:“哥!何天南!何天南!”
沈遇身体僵直,从后视镜观察何云台,绝尘而去。何云台没能追上,车牌号也被后面的车挡了,只得闷头往回走。
午后阳光刺眼,那一声声呼唤反复响在耳畔,沈遇心神不宁,撞上前面的车尾。
会议室里,秦天频频看表,沈遇迟到了十多分钟。沈遇助理戴西接到电话,听了两句,对秦天说:“总监,不好意思,我们主管跟人撞车了,赶不过来。”
时来情急:“他人没事吧?”
戴西说:“人没事,但是交警还没到,对方不让他走。”
时来松口气,对秦天道声失陪,拿起手机向外走去。沈遇自小去国,对云州的路况不熟,可能不大擅长跟这些人交涉。秦天收回玩味的眼神,继续开会。
副店长魏振是做家纺品控出身,且有12年家居城大卖场的工作经验,他虽对永好集团有兴趣,但无意当个小店长,昨晚猎头帮沈遇约他见面,他改变了主意。
沈遇的说辞很诱人,23号门店副店长看似小职位,但门店是董事长栽培宝贝孙子的,魏振当副手,等于是陪太子读书,是嫡系部队,将来必然大有可为。
沈遇还说,秦川对家纺业毫无了解,但为人很谦逊,魏振将拥有对23号店的话事权,一顿饭吃完,魏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人事开出的薪酬福利待遇很有竞争力,成败也不过一年见分晓,败,他也没损失,大卖场是做熟的,随时能回去。
魏振三十有七,不甘走回头路,更想把事情做成。年增长两成利润,压力不小,身为副店长,他得拿出铁腕作风。
秦川推介何云台,副店长看了两眼就算了,白白净净一张脸,长相挺俊俏,又年轻,估计大学刚毕业,还是男孩子,绝对沉不下心待在小店里,顶多混个工作经验就走。
副店长对秦川说:“既然店里运营和人事都由我负责,各级人员的招募和培训就都交给我吧。”
秦川坚持说:“但是以我对何云台的了解,他能胜任店里的产品顾问一职。”
连个兼职顾问都做不了,对不起夸出去的海口,何云台尽量压住愤懑,面上很恳切:“魏店长,我从小就对家纺产品感兴趣,家里也开了一家小店,我业余时间一直担任店员,积攒了一些经验,希望能有个工作机会。”
副店长不为所动:“这两天就有几个人来面试,何先生,希望以后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
何云台心下已明白:“谢谢您。”
秦川还想再说点什么,何云台悄悄地碰碰他胳膊,暗示他别做声。
副店长笑看秦川:“小秦总,我想和您单独聊聊店员的培训工作。”
何云台向两人道别:“我店里还有事,先走了。”
秦川拽他胳膊:“等我半小时。”
何云台应了,在店里转悠着,不时拿下货架上的商品细看,店员蓝蓝和莉莉窃窃私语,都对副店长拒绝何云台入职感到困惑。
店员大宇是男生,嘀咕道:“张口就回绝了,也太耿直了吧,他该不会不知道小秦总是谁吧?”
何云台的疑问在半小时后得到了回答,23号店对面的小咖啡店里,他笑弯了眼:“你的鹦鹉被关起来了,所以你就只好从商了?”
秦川说:“我爷爷帮我保住绿绿湖,我得回报他。”
何云台兴致勃勃:“哎,有没有觉得这像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织女的衣服被拿走了,就只能留在人间了。”
“从天文学角度来说……”秦川没说下去,何云台说过,对待艺术和美,要感性一点,现在是在聊神话,不关科学的事。
咖啡很香,人很郁闷。刚才跟副店长聊完工作,秦川再次要求把何云台招进店里,仍被拒绝了:“小秦总,我们最好权责明确。”
秦川有情绪就写在脸上,藏不住,何云台只好哄他两句:“他初来乍到,当然想找自己的人了。你有不懂的直接问我就行,我要个顾问头衔也没意思,我说过,我的目标是产品设计。我舅舅刚才说,你们永好要搞个设计比赛,我想参加。”
何云台捧着咖啡去坐公交车回店,秦川回23号店面试员工,副店长在工位上制定店员培训计划,不时也问上几句。
面试人员走后,副店长笑问:“都能当顾问吧?形象好,谈吐也好,还都有一定的销售经验。”
秦川坐下来喝水:“您列举的这些,何云台都具备。但是我拿请教过何云台的问题问她们,她们有的答不上来,有的一知半解。”
副店长一怔:“您更愿意信任您的朋友,我很理解。不过,恕我直言,您对这一行很陌生,也许,您对专业人才的判断不够准确……”
秦川反问:“魏店长,如果我能证明,我对家纺行业并不是完全陌生呢?”
副店长惊讶:“您爷爷那边的人告诉我,您学的是生物,从事的是鸟类保护,以前从未接触过家纺行业。”
秦川直视着他:“我就要这个人。您可以考核我。”
这位少主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副店长有了兴致:“好啊。明天我得给店员做培训,后天怎么样?”
秦川合上笔记本电脑:“那就后天。”
回独角兽家纺店的公交车上,何云台又想起那一瞥之下的身影。表哥何天南7岁时走失,舅舅舅妈报了警,常常是哭肿一双眼睛回家。
一家人起早贪黑做生意,赚的钱还完当年舅舅欠下的高利贷,就继续攒,把租住的这套老破小买下来了,从没搬过家,就是害怕哪天何天南找不到回家的路。
何天南从小就爱看科普和神话故事,最喜欢独角兽,他说独角兽是长着角的天马,所以小店命名为独角兽。
17年了,何天南消失在人海茫茫,音讯全无。何云台再没见过他,可是何天南长大成人,约莫就是那男人的模样吧。
何云台扭脸看车窗,窗户上照出他的脸,不甚清楚,但表哥表弟五官有几分相似,再怎么变化,他也相信一见面就能认出来。
当时离得不远,那男人应该听到有人在喊“何天南”,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真认错了?他出现在23号店所在的香樟街上,他是不是就住那附近?何云台想,以后得多去那一带走走。
回店后,舅舅问起顾问一事,何云台说他想为设计比赛做准备,所以先不去23号店上班了,舅舅和舅妈互换眼神,没多问。但那眼神他懂:果然还是没找到正式工作。
舅妈没舍得买微波炉,晚上,何云台去孙老板娘的面馆热了饭菜端回来,忍不住说出看到一个跟表哥很相似的人,但他喊何天南,对方没回头。
如果早看到他一分钟,如果能跑得再快点,就能问个究竟了。不是的话,何云台就死心了,可就差那么几步,他想了一下午一晚上。
舅妈问:“香樟街上?”
舅舅打开电子地图,放大看香樟街,何云台在屏幕上指指点点:“就在这一块。”
舅舅盯住屏幕,良久,出去抽烟。舅妈眼睛发红,侧过头去。何云台很后悔又勾起了他们的伤心事,何天南刚走失那几年,舅舅舅妈早出晚归,跑过很多次公安局,但一次次失望。
有次考试,何云台考得不好,舅妈骂他:“小天成绩那么好,我怎么偏偏就要养你这个笨的?”
那天舅舅和舅妈吵得很凶,何云台依稀听见舅妈哭着说她受不了,早知道就把何云台送去福利院了,还说她很后悔,这辈子从没这么后悔过,她想去死。
客厅里,何云台躲在被子里泪流满面。若不是还得养他,舅舅舅妈可能不开店了,什么事都不做,天涯海角去找儿子了,他也想去死。
才几岁,何云台就很想死了,但日子终究一天天混下来。今年他23岁,一事无成,仍然腆着脸活着,准养母江宴云用生命保护了他,他不能辜负她。
舅舅舅妈都在难受,何云台暗暗自责嘴太快,他计划往23号店那边跑得勤些,说不定还能再看到那男人。在确定之前,他不会向舅舅舅妈吐露半个字了,一次次怀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太煎熬了。
同一时间,沈遇送时来回家。下午回公司开完会,时来订了晚餐为他压惊,他送出了一套护肤品,答谢她解围。
护肤品是沈遇让助理戴西去公司旁边的百货公司买的,据戴西说,很适合时来的肤质,然而,时来虽然收下了,却让他以后不必再送这类修饰外表的东西,包括服饰,她并不需要。
是因为这些物事,自有男人送她,她不想引起对方误会吗?沈遇内心很抗拒这样去揣测时来,但仍会想到顾长清。
出租车开到时来楼下,沈遇目送她走进大堂,才转身上车。时来住的这幢酒店式公寓很高档,据说顾长清个人投资了此处,他有时会来这里吗?
车被送修了,沈遇坐回出租车,路上他又想到何云台。何云台怎么会出现在23号店门口,难道是去找工作的?他想问问副店长,但太着痕迹,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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