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周衡说完,不等明清反应过来,长腿一甩,

就骑着车子离开了。

晚风悠扬,落叶飞舞,谁家的小狗在暮色中汪汪摇着尾巴。

*

周衡住在市南的月亮湾,这里是Z市唯一一片高档府邸,市里的领导以及有钱人几乎都会长居于此,进出大门的都是些阔派车,门卫的工资都要比一般的公务员事业编高上很多倍。

看门的安保跟周衡打了个招呼,抬杆放周公子进入小区内。周公子在整个月亮湾都是个不能招惹的存在,就连最高领导层次的人见了他都要认认真真打招呼。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每天上下班,居然骑着老掉牙的二八大杠,据说出去办公的单位还是个最最普通的教书学校。

周衡将车子转了个弯,绕过公共绿化带,他家在月亮湾里最豪华的那一片府邸,处于环境最好的地带。

今日的周公子心情很好,就连骑着车子的腿都蹬的飞快,衬衣衣摆被带起,露出一节精壮的侧腰。

没想到在这种小地方,还会有如此美好的一天。作为一个从小就在杀戮中摸爬滚打、手上全是血腥的上位者而言,如今的单一生活,反而成了他二十七年来最舒服不过的时光。

衣服……

周衡善于设局,那些当领导的拼命努力去学习的语态,都是他从小玩剩下的,耳濡目染过后,近乎每一句话说出来,不知不觉都是个局。

有人会往里面跳,局面摆开,瞬间就能预测到无数种答案。那是对人生十足的把控,交给他的答卷千奇百态。他很喜欢这种游戏人生的手法,毕竟是靠这个活下来的命。

所以这一次设的局,小小的一件衣服,

又会收获怎么样的答案呢?

周衡想起来明清那俩倔强的小酒窝,忍不住,嘴角就轻轻往上扬。他觉得那个女孩就是只倔强的小狮子,稍稍一捋毛,瞬间就会炸成一团可可爱爱的球。

车子拐进了立着“周公馆”的门牌里。

月亮湾里面每个府邸还会有这家人自己所安排的保安当班,周衡从本家带过来的安保,那都是训练有素身手绝顶的硬骨头,今晚站门口执勤的应该是北叔,周公子踩着脚踏,叮铃叮铃按了下车铃。

门口的保安亭,却是黑着灯。

空无一人。

整栋周府都是黑压压一片,大门哐当哐当敞着,风萧瑟吹,门口外面的水泥公路地面上似乎还有车辆漂移过后留下的深色痕迹。周衡右手一抓,手刹立刻带着车轱辘停在了原地,

吱呀——

咔擦!

后脑勺,忽然被一个冰冷的圆口给硬生生抵住。

……

……

……

*

明清吃完晚饭,就去了洗衣房将周衡的外套给清洗干净。

周公子的衣服看起来就不便宜,她翻了翻脖子后面的标签,上面也没说有没有羊毛的成分。

但这种价值不菲的衣物,要是直接丢在洗衣机里,正常人还是怕给洗坏了。

明清找了个搓衣板,拎着雕牌肥皂,亲自蹲在地上用家里的红木盆一下一下把周衡的外套给揉搓了三遍,最后甩水工序都是她站在洗衣机旁,盯着洗衣机上面的显示屏全程看着它甩干。

泡沫堆满了浅蓝色小方格砖块铺成的地面。

“清清,洗什么呢?”明母忽然探过来一个头。

晚间明清被一个男性骑车子送回来,明家夫妇到底还是看到了。明清大大方方解释道是学校里一个老师,看她没带伞,刚好捎她了一程。

明清正在将周衡的风衣从甩干机里拿出来,用衣撑撑着肩膀,扑平整。明母的问话让她瞬间一怔,手里的衣服下意识往洗衣机里侧掩了下子。

明母:“?”

明清:“……”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把衣服给藏到了阴影处,愣了片刻,又给拿出。

晃了晃脑袋,

“风衣。”

明母:“新买的?”

明清有不少男装,同样的款式男生型号穿起来似乎更松垮,不修身不用勒紧某处某处的肉。明母看了眼明清手中的风衣,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明清嘴角扯了扯,堪堪点了点头,

“对……”

明母没再说什么,端着刷牙缸子上楼去,拖鞋吧嗒吧嗒声音越来越远,

“早点儿睡啊。”

“……”

母亲离开后,明清瞬间松了口气,她低头看着手中黑色的风衣,衣服还是有些湿,甩干后还需要放在阳台上晾一晾,才能干透了。

周衡……

说句老实话,周衡最后忽然让明清给他洗衣服,这个举动还是有点儿掀起了明清心中一点儿波澜。

他是个男人,是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才认识没一个月的男同事,两个人你来我往也就那么一次摔桌子的乌龙。

却突然让她给他洗衣服。

明清不是九岁,是十九岁,性格上再怎么大大咧咧,也是个女孩子,一个不算很熟的男人的衣服放在自己的手中,难免会让血液流淌的跟平日里并不是那么一样。

他是希望继续再发展点儿什么吗……

把衣服还回去,周公子肯定不会亲自过来她的办公室问她要,她得下楼去找他的办公室。那间独属于周衡的办公间,里面只有周衡一个人。洗干净了的衣服放在他的面前,一男一女,空气里都只会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还会说什么?他希望自己再做什么?这大概是那个男人随手的一个小游戏,似乎他们那些手握生死大权的人,都蛮喜欢找一些没吃过的口味,逗逗乐子、调剂调剂无聊的人生。

明清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过去在国家队,最看不惯韩国棒子那些教练睡女队选手。周衡给她的初感绝对不是一个多么普通的人,说话一踩一个坑。

但好像又不是那么的反感,反而手中的这件风衣,明清自己攥着。

湿漉漉,却能感觉到很柔软的温度。

就像他骑着车子,带自己回家去的那条路,很长、暮色很深,风吹得也萧瑟冷清。

可坐在那宽厚的肩膀下,即便是只用手攥着车座杆,

也能感觉到距离咫尺的温暖。

明清还是控制不住地叹了声气,拎着周衡的风衣,将洗手间收拾干净,转身上了三楼的小阁楼。

他们家的小阁楼外面有一个可以晾衣服的长条平台,一般明清洗了自己的衣服,都会单独晾晒在平台外。小阁楼有一扇坐落在斜侧那面墙上的宽大田字格窗,掰开窗户遮帘,仰头就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以及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

黑色的长款风衣,被风吹的边缘飞扬,甩干后的衣服基本上是没有水珠的,但被月亮反了光的屋檐瓦片上还是滴答滴答有水滴落,

是更远处,长上了房屋顶的树枝梢残留下的雨水。

明清今晚又看了三四遍她以前在08年世锦赛上夺得五百米冠军的录像带,那个年头清晰地录像带并不多见,就连08年夏季奥运会的录影也都模糊不堪。

红色的身影,飞驰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身后其他国家的选手根本追不上她的速度,简直就是断崖式的甩开了第二名,某国肮脏的手伸都伸不到她的身上。

那个时候,她才十五岁。

是肆意挥洒青春的年华。

其实现在她也还在青春中,远远没到该用“成熟”来比喻的阶段。

可就是感觉不一样了,不再年少。有些事情你一旦看见了并且经历过后,再想找回那种意气风发,却发现简直难上加难。

明清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来来回回倒带三四遍,以前会坐着看更久,这次她看到第四遍,忽然就有些眼睛发涩。

啪——

给关了电视机。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寂静,放着奖杯奖牌荣誉证书的玻璃柜都不再反光,窗帘没合拢,明清倒头在闯入见,长腿一横,头往窗外扭了过去。

打眼就看到了周衡的那件黑色风衣。

月色清明,衣服被风吹的飘啊飘。

“……”

要不,

请他出去找个地方逛一圈?

小明老师翻了个身子,将月光背在身后,背部微微弓起,下面的胳膊折叠,压在耳朵边。

周衡说的话的确不好接,那不是正常同事该有的反应。

要么他就是在玩玩,要么他就是想要和她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明清更倾向于第一张种,毕竟周衡的年龄和地位都摆在那里。

请吃饭就略微显得有些太平了。

她能接得住周衡抛给她的球,并且再打出去,

但这个球后面会如何走动,往后的路线会是什么样子……

明清缩了缩身。

有什么东西,仿佛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崩裂。

……

*

十月一一过,那场秋雨带来了真正意义上秋天的萧寒。

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文城中学就组织了老师们去学校大礼堂开教师大会。明清又穿着一身运动装,短发利利落落梳在脑后,她虽然是个代课老师,但这些会议倒是出的勤快,比正式老师都要勤。

主要是在家里,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大校长坐在演讲台上絮絮叨叨哔哔了三个小时,台下趴在桌跟前的老师们带来的杂志都给翻烂了,居然还有老师回过头来跟后面的老师三对二打起了牌。明清挂着两个耳机,衣服领子拉到最上端,领口翻过来,下巴压在拉链缝合锯齿的边缘。

旁边老何快要打盹睡过去,张着大嘴,半倒不倒。

明清那天淋过雨后,就有点儿小感冒,鼻子很不舒服,胸口也闷。她听着大校长应该是快要哔哔完了,便拿起放在双腿上的鸭舌帽,反着叩在脑袋顶。

腿下面,是一个印有潮牌黑色logo的牛皮纸袋,

袋子里静静躺着一个折叠整齐的黑色风衣。

明清并不确定今天会不会在开会上遇见周衡,周衡这人鲜少出现在教室和办公室以外的地方,按照他那个身份,所有教职工会议全部不出席大校长也拿他不能怎么办。

可还是给叠好了,放在牛皮纸袋里,

带了过来。

就有点儿像是在做贼,袋子都给压在膝盖下,不让别人看到。

大校长果然讲完了,手抬了抬,让散会。明清把下巴从领子中擦着拉链拔出,前方的教师们兔子般往外冲,人山人海,一片抱怨坐着时间太长了太无聊的埋汰声。

老何问她要直接回家还是回办公室?晚自习还是按照假期的值班来安排的,明清他们那整个办公室六号之后就没有了值班任务。

明清弯着腰,手已经摸到了膝盖下面牛皮纸袋的拧麻花提手上,她歪了歪头,还是没能把那个牛皮纸袋给拿出,老何看她不走,以为她是不是不舒服,关切地问,

“肚子疼?”

“……”

“没,”明清摇摇头,面对老何,她撒谎撒的炉火纯青,

“鞋带开了。”

何发顺:“……”

明清伸出另一只爪子,让他们先走吧,她应该是不会回办公室了,

“鞋带开的比较奇葩,打成死结了都,何老师要不要过来帮帮忙?”

“……”

老何连忙摆手,兔子般逃离了大会堂。

明清提着牛皮袋站起身,往前看了看,一般学校里重要的人,在开这种相当大的教职工会议时,都会坐在礼堂的第一排。

有些爱拍马屁的老师还堆在校领导跟前,谄媚说着什么好话,大会上高三年级的行政校长特地强调了今年评职称报上去的名单以及材料,很多过了一审的老师们言笑晏晏,凑着堆想要知道二审有没有什么门路。

评职称在一个学校可谓是每年最大的环节之一,年年打破头。文城中学近几年评职称只要是报上去的名单基本上都能通过终审,这得益于周衡周公子的全权把关。

所以明清觉得今天应该能碰着周衡,果不其然,她刚往前面第一排转了一圈,

很快便看到了大礼堂正中央、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那抹熟悉的身影。

周衡今天穿的依旧休闲,黑色连帽卫衣、洗的发白的牛仔裤,鞋子也给换成了配套的,一双阔派的运动鞋,白色的鞋带在脚面上系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结。

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模样,跟周围西装革履的老油条们格格不入。

然而就是这个格格不入,身前的桌子旁,却围绕着一圈大佬级别的人物。

都是高二年级组理部的顶尖老牌教师,高三和高一年级组的也有,明清虽然没见过哪些老师是高一的哪些是高三,但是他们手里提着学校发的公务包,上面印着校徽logo的颜色分辨了他们不是高二的人。

为首是万磊万老师,跟周衡搭档。刚开学那会儿曾经听办公室吐槽过这个生物教研室的骨干教师,据说去年一年讲了二十多堂公开课,次次获奖、全国精品课程都捞到手软。

然而一篇抄袭了的论文,直接给从今年评职称的梯队里给踢了出来。

周衡踹的。

还特么是搭档!一审结束后的那段时间,天天都能听到万老师在明着暗着地方发飙,大骂周衡不做人,眼红脖子粗的架势感觉他就要去踹了周衡的办公桌,跟周公子当面对峙。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踹成,毕竟没那个胆儿。

现如今只敢在背后骂骂人的万磊,规规矩矩站在周衡的桌子面前,

脸羞红,说话时脸上挂着虚心请教的微笑。

像个活脱脱小媳妇儿似的。

周衡懒懒散散坐在座椅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捧着学校给准备的茶杯。他用茶盖掀了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片,然后吹了下,老干部气息十足。

慢慢悠悠,听到面前的万老师说了句什么,

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怎么温和怎么来。

如沐春风,简直就是邻家大哥哥的模样。

明清第一次见到如此笑里藏刀的男人,他真的就能做到眼睛里半分危机都看不出,甚至气场都收的差不多,风度翩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

却能让你头都掉了。

看样子大佬们还要再说一会儿,明清百无聊赖,坐回到自己屁股后面的板凳上,翻下来座椅板,继续挂着耳机听歌。感冒让人很不舒服,这里四面都敞着门,一阵风吹过,明清捂着嘴巴轻轻咳了两声,

“咳咳,咳咳。”

“……”

很快,前方正在讨论的人群,忽然就开始一片片站了起来。

他们应该是还没说完,但周衡整理了下卫衣,双手插在兜里,边说话边往外走。

骚动声音隐隐约约传掉了明清的耳朵里,明清抬了抬头,凳子还没坐热,看到前方的大佬们居然不再继续“学术讨论”了,

一个一个,以周衡为中心,

出了门。

明清又在座子上坐了一会儿,倒不是真为了捂热板凳。她等到人都出的差不多了,才提着牛皮纸袋,

一路慢慢悠悠,往五楼周衡的办公室走去。

风还是有点儿冷,明清把运动服的领子撸直了,下巴塞在里面。想了想明天好像只有一节课,周一,课是十九班的。

十九班的体育课,基本上是上不成。

这样就不用下楼去又跑又跳了,明清决定晚上回去多喝两包感冒冲剂,感冒的滋味实在是太不好受,鼻子不通气,就连喉咙都是肿痛的。

四楼的楼梯口处,

她意外遇见了万磊老师。

万老师一看就是刚从周衡办公室出来,脸红着脖子还粗着,看样子是碰了壁,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更要撞。他耷拉着脑袋,跟明清擦肩而过,

堂堂一个省级先进优秀教师,面对同事,

连个招呼都不打。

明清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还是跟万老师喊了声“万老师好”,没得到任何回音,那人颓废地走下了楼。明清拐了弯站在五楼楼梯拐角处,身后就是周衡偏僻的办公室。

楼下忽然传来一嗓子爆裂炸了的咒骂声,

“我操尼玛逼的周衡,你个神经病——”

“……”

“……”

“……”

老师们骂人可能就那么几个词,这要放在国家队里,那简直是被人摁在地上骂废了的低水平。明清已经很久没骂过人了,上一次应该还是最后跟领队大打出手的那一回。

她没仔细听,转身便往周衡的办公室走去,手里拎着袋子,倒扣的鸭舌帽脑门处,露出的半圆小缝隙中央,

几根不服帖的短毛,从里面摇摇摆摆冒出来,被风吹着摇晃着。

周衡的办公室前门关着,但里面有光透露。明清磨磨唧唧走上前,寻思着敲了门后该如何开口,安踏的运动鞋来来回回在地面上旋了好几个圈,牛皮袋嚓嚓发出着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然而还没等她伸手去敲敲闭合的木门,

屋子里面忽然正正好好、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嗓音,

“门没锁。”

“……”

“进来吧,”

“小明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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