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看着眼前这个跟她父亲差不多般大年纪大男人,男人的目光是沉甸甸的疑惑,可能是因为岁月的原因,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在是太难从那双眼某中,看出除了好奇之外的其它神色。
但,
胸口再一次地一震,就是那么一句“你是老师?”的问候,却让明清瞬间手背绷紧,
连手腕上的青筋都不知不觉暴露了出,呼吸开始有些不平稳,牙齿下意识咬住内唇。
明清闭了闭眼,很多攻击她、嘲讽她、哪怕是只听说过她名字就跟着带飞了的节奏辱骂她的话,
一根根,仿佛已经到了脑门前,
就差说话的人张张嘴,奋力一推。
“嗯……”
“新来的,体育老师。”
“代课……”
在同一个办公室,
里面的老师们,不可能不知道,即将要跟他们同处一间房屋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是什么身份!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流言蜚语,
她的名声已经是全国人民在唾弃的……
明清认完自己的身份后,就直径低了下去头,依旧站在原地。
身后一阵风吹过,将她短短的碎发在脑后拂起。
男老师停着脚步,手里的钥匙还没从门锁里拔出,
他盯着明清看了好久。
明清静静地等待着那些难听的话,再一次地袭来,在心中挣扎着去建设着自己可以坚强一点儿、至少不要再崩的薄弱防护线。
“……”
片刻,
却听到那男老师,用被烟熏过略微沙哑的嗓音,
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哦,今天刚来的代课的、明清明老师,是吧?”
“……”
他将钥匙给拔了出来,塞回到裤腰缝,
一把推开了门,
“欢迎欢迎,”
“进来吧!”
……
……
……
外面树叶沙沙响,
已经把防护线编到一半、还在努力织下一半、等待着各种另类眼光的明清,
忽然就愣在了原地。
“……”
“怎么,还站着干嘛?”男老师拉开电扇,调到两档,头顶三个翅子的老牌吊扇吱吱呀呀,卖力旋转起节奏,
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儿,又回过头去,对明清笑了笑,
“哦对,我是十六班的班主任。”
“姓何,何发顺。”
“以后咱就是搭档了,我们班小孩虽然折腾了些,但是体育课还是很愿意上的!”
“……”
进入到办公室内,何老师将紧闭的窗帘给拉开,
哗啦——一声。
阴暗的屋子瞬间就亮堂了起来,但灰尘也随着拉动窗帘而四处飘扬。
明清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咳了两声,
“咳咳——”
何老师赶紧开了窗户。
玻璃窗被推开,风流通,
空气明显舒坦了许多。
明清站在办公室靠门口处,打量了一圈这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
也不能算是特别凌乱,办公桌和堆书区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
老师们的办公桌,本本书也都规规矩矩守在桌面的某一处。
就是有几个地方比较乱,书柜下面堆卷子的地方,窗户台七七八八的花盆,
还有就是,大家每天到来后,随手放衣服包包的一个专门安置杂物的桌子。
明清没有发现这里有多余的桌子,下意识就觉得可能那个放杂物的红色办公桌,收拾一下就应该是她的。她走了过去,站在那张堆满杯子衣服甚至还有收了的学生课外书、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每年多出来的练习册的桌面前,
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按在桌子的玻璃板上。
何老师还在拿着扫帚扫地,每个办公室每天中午都要有那么一个老师在这里值班,这边教职工食堂没那么好吃,有些吃不下食堂的人干脆就去学校外面买盒饭回来。
几个被打包了的盒饭泡沫,用塑料袋系着,丢在垃圾桶里。
“说了多少遍吃完盒饭就立刻扔掉、不要在办公室攒着攒着,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真是的……”
明清转了转头,将桌面上的一片包书的废试卷给捏在手里,往何老师那边看了看。
半晌,开口,
“何……何老师?”
“……”
“嗯?”老何掀了掀眼皮。
明清指着面前的桌子,
“这些东西……”
何老师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个白眼,
“哦,这个桌子!”
“实在是见笑了!我们平日有些乱七八糟的,就都丢在这张桌子上了……”
“明老师是有什么要找的吗?”
“……”
明清:“不是,是……”
明清挠了挠头,言简意赅,
“我以后,是要在这张桌子上办公不……”
“我看这边好像就这一张多出来的办公桌了……”
何老师停下扫地,直起腰来。
忽然一笑,
“害!”
“你是新来的老师,哪能让后辈用这种又脏又乱的办公桌呢!”
“不过也是,秦主任也没给我们弄张新桌子来,她当时就说过两天来个新的体育老师,我们也都没反应过来这一茬……这样!”
老何丢了扫帚,走到对面靠南墙那两张头对头的桌子一遍,站在椅子前,随手拾了两本书合在手里,立起往桌面上爽了爽,
“这么着,小明,你坐我这儿。”
“我收拾一下,你来我这边坐。”
男人顺势就要搬运办公桌上的书,明清一怔,下意识就有些不好意思,
赶紧跑了过去,要阻止何老师,
“不、不是——”
“没必要没必要!”
何老师却一把摁住明清的胳膊,
拍了拍她都肩膀,
像个长辈般,慈祥地道,
“你听我的。”
明清:“……”
一股暖流瞬间就涌入明清的身体中,她忽然感觉眼睛有些发涩,鼓胀鼓胀的。何老师又笑了笑,让她站在这儿别动,他给她倒一下办公桌。
已经很久没人给她这般温暖了,这几个月,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承受了多少!后来连父母也都无可奈何。
却没想到,在入职的第一天,很意外在一个刚认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暖心。
明清吸了吸鼻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何老师把他自己的物理教材都给整理完,抱着丢到了书架一角。
“那何老师,你去哪儿办公……”明清张了张嘴,还是想关心一下何老师的去向。
然而还没等她问完话,何老师离开书架前,顺便看了下贴在墙上的全年级大统课程表。
“小明——”男人忽然喊她,
“明老师——”
明清一顿,晃了晃脑袋,应答,
“怎么了?”
何老师从书架上随手摸过一只用废了的红笔,指着清明上河图般的课程表,问道,
“你教哪几个班?”
“……”
“啊……”明清一听,手往身上一拍,
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放在杂物桌上,
赶忙过去拿回。
翻盖,调出半个小时前秦主任刚给她发过来的短信。
“十四十五十六……哦对!还有个十九班!”小明老师如是道。
“……”
正在圈班级的何发顺,
忽然就顿住了笔尖。
红色墨水才画了一半。
“……”
“十九班啊……”
老何把笔停在半空中,目光往前转了转,
盯着“十九”那两个字,
扫过旁边。
明清合上手机,听到何老师忽然没了动静儿,不禁有些好奇,偏头看向书柜。
开口问道,
“怎么了何老师?”
“十九班……有什么不对的吗?”
……
何发顺又看了一会儿那几个连在一起的“十七”“十八”“十九”,
半晌,他才摇了摇头。
用红笔将“十六”上的那半个没圈完的圈继续画完,
然后在“十九”上草草圈了个弧线,
淡淡地张了张唇,
“班倒是没什么……”
明清:“?”
何发顺:“就是,”
“位置上跟十七十八班连在一起了。”
“……”
“???”
明清更好奇了,
“十七十八班……是有什么问题吗?”
何老师画完,扔了红笔,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
好半天,
幽幽道,
“那俩个班尽量不要惹。”
“……为什么?”
“……”
“一面墙,三个班,都挨在一起,”
“咱学校老师,除了实在是想升官发财的想短时间凭借教学成绩去评职称的,其余人基本上一律——”
“没有愿意去教那两个班的。”
“……”
“十七班班主任兼十八班的语文老师……周衡。”
“那人直接不是人!”
*
中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老师。
十六班办公室的老师们,年纪都挺大的,明清从他们健谈的口中得知了,这些老师基本上都是评职称无望、反正有个编制、学校调不走你也拿你没有任何办法的“老赖户”。
“且,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个好好当老师认真教书的培育祖国花朵的梦嘛!”坐在靠着西边窗台旁的一个姓“陈”的女老师,胳膊背着头,悠悠道,
“这不还是被狗啃的体制给折磨的,嗓子也不好了什么职称也没捞着,全特么给了那些领导!要我说,这职称就得按照资历来!靠评选,那些领导班子一个个不都跟打似的!”
“行了吧老陈,”对桌教英语的安老师笑她,
“不就是之前争过几次职称没熬上?别来个人就哔哔你那些陈年烂谷子。职称按资历来,呵?那不断了某些领导的路?”
陈老师:“那我们这些平民就这么着了?给他妈做牛做猪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就吃个最基础的退休工资?”
安老师一甩手中的今日时报,面前堆着上午第一节英语课就收过来的作业。
一上午过去,一动都没动。
“反正我摆烂,早就摆烂了,给我个这种班,还想啥?”
“好好喝大茶聊大天,日子晃晃悠悠过多么好?别扯些没用的了……哎?小明!”
安老师对着明清忽然招手,被cue了的明清一愣,站起身,
“……”
“?”
安老师把她上上下下给打量了一圈,
“听说你之前是运动员?”
“……”
明清抿了抿嘴,
“……嗯。”
何老师探了个脑袋过来,
“小明可是世界冠军呢!”
“滑冰,短道速滑——”
“前两年有那个冬天的奥运会,小明老师还代表咱们国家,在世界获得了金牌!”
“……”
这绝对是何老师今天中午头现补的知识,明明他上午还不知道!明清低了低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知道了她是奥运冠军,那么江北打架以及被国家队开除的恶劣事迹……
安老师抬起手,拍了拍明清的肩膀,
“哎呀!那可真不错个孩子啊!”
“真好!”
明清眨了眨眼,僵持在原地,胳膊被打的有些酥痒。
老师们似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提起来她的奥运冠军就一定要跟国家队开除事件捆绑,明清微微张嘴,有些诧异大家为什么没说她的不好。
可还没等她得到答案,那几个老师就很顺遂地将话题扯到了另一边去了。
何老师用暖壶倒了杯水,吹着上面的茶叶片子,走到陈老师身边,靠在了她桌子旁,
“哎,我怎么听说,今年评职称的一审已经送上去了?”
“……”
陈老师一副“老娘早明白”的表情,哼了一声,
“整个学校不都知道了?”
何发顺:“还——还真的是,去找了那谁?”
安老师把看完的报纸一叠,终于磨磨唧唧想到还要批作业,抄着红笔看都不看、一本本写个“阅”字,
“今年打的特别厉害。”
“卷啊!卷啊!那帮子当官的、都快卷死了!”
“教化学那谁,就十七班跟魔鬼搭档的那个小万,高材生,连sci都拿出来了!一个比一个材料厚,是我们这些中专毕业就出来当老师的人能比的么?不然大校长能去求周衡?”
“……”
这是明清今天第四次,
听到“周衡”这两个字。
此人似乎有种莫名的磁力,只要出现在哪儿,仅仅是个名字被提及,
就能瞬间引起一片褒贬不一的讨论声。
何老师叹了口气,坐回到收拾了一中午才收拾出来的桌子前,放下茶杯,
“不过别的不说,周公子这个人吧,虽然人不可了些,在教学方面,的确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过了他之手的材料,别说报到市里面去,就是更往上报、报省教育厅,都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全胜。”
“……”
陈老师神秘一道,
“哎,你们说,周公子这能耐,会不会只是表面功夫啊?”
“你看他那身世、他那手腕,啧!拿枪的!”
“就他的背景,我觉得、很有可能他看材料看得那么准,其实根本不是实力上站得住脚——”
“而是——省里有人!”
何发顺:“……”
安老师荒唐一笑,无奈摇着头。
明清有些听不太明白他们说的事情,在谈天中,她只听出来一个信息——
周衡、周大公子的家里,
很复杂。
周衡拿过枪。
现如今都法治社会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这种玩笑!明清当然不信,但也就是听听,老师们说的也松散不着调。
“对了小明!”陈老师忽然话锋一转,
又转回了明清身上。
明清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正在收拾东西,下午第三节刚好有课,这可是她的第一节体育课,
还是不太想马马虎虎应付。
陈老师顿了一下,先问她,
“下节有课?”
明清点点头,
“嗯。”
陈老师:“我怎么听说,你还教十九班?”
明清拿着花名册,将运动服脱下,只穿了一件印有“中国”两个大字的白T恤,
“是的。”
“下节课就是十九班的。”
“……”
陈老师脸色稍微一变,张了张嘴,
像是又有什么话很想说,
但是得斟酌一下。
半天,陈老师才有些叹息地继续道,
“唉,十九班那位置……”
“……”
明清大概率知道陈老师要说什么,微微一笑,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她准备准备,抱着花名册往门口走,
拉开门,眼看马上离开。
“小明,”陈老师在身后语重心长起来。
明清停下脚步,一回头。
陈老师:“在路上要是碰见了十九班隔壁的语文老师、隔壁隔壁十七班的班主任,”
“可千万——不要跟他起冲突啊!”
“……”
“嗯,”
“谢谢陈老师。”
……
*
时间还比较充裕,从回字楼六楼下楼到高二上体育课的小操场,走过去花不了五分钟。
明清一蹦一跳从旋转楼梯往下走,走一个台阶就跳一下。
过去在国家队的时候,她们队里有个训练是要用绳子拉着腰部,做单腿侧出的基础练习。楼梯的长度和宽度刚刚可以做一个单腿侧出的动作,做完一个往下跳一个台阶,又可以换个腿做下一个连续的交接。
明清背着手,反正楼道里也没什么人,她弓腰往下跳,跳一下就换一侧伸腿的方向,从六楼到五楼的楼梯,很快就被她给一二一跳完。
风从楼梯转弯平台的窗户里吹过,毕竟还处于夏末初秋,下午的太阳又比较大,
明清跳了一会儿,额头微微冒出来一些细汗,她直起身掐着腰,看了眼表,
见还有十分钟,还早,小明老师用手抹了把汗,撩了撩夹在裤腰带上面多出来的那部分T恤,
吹够风,就又背起手,
准备继续再跳两个。
只能说还是没办法彻底割舍,明清对短道速滑的热爱,从六岁那年第一次滑野冰被启蒙教练一眼相中时,就深深种在了自己的血液中骨子里。
十三个春秋,人生不算少的历程,短道速滑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哪怕是可能往后余生再也没有摸着这条路的机会,
那些已经形成了的肌肉本能,
在每一次独自走路,远离世俗喧嚣之外一个人的独处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去做一下那些动作。
那是她的生命,是绽放了她整个青春的焰火!
但这个跳来跳去的动作,在正常人眼里,还是有些奇特的。明清就是趁着没人所以才挑战一下,她想要把五楼到四楼的也给跳完,跳的很快,屈膝伸腿蹲下身。
然而她刚蹲下去,身子往右边倾斜,将左腿横向伸出去横跨一整个台阶还没来得及起来那一刻,
下面的四楼台阶上,
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明清抬头,还保持着蹲下去的姿势,
那个身体便已经走到了四楼的平台处,
转身,
开始往五楼走。
明清停在的位置刚好是五楼最上面倒数第二高的台阶,楼下人只要抬抬头,就刚好能跟蹲在台阶上的她,对视正着!
那人转上通向五楼的楼梯后,很自然、也就看到了明清。
四目交接,昏暗屋内深沉而又淡漠的那一回忆,
撕裂了整个大脑。
明清一愣,背着的手稍微攥了攥,
都忘记,自己的左腿,
还横跨霸占了五层楼梯倒数第二个台阶!
“周、周……”
“……”
撞上的人,
正是周衡!
明清不知怎么的,脑袋瞬间就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周大公子。
周衡看了她一眼,再次抬起了脚步,
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团空气,完全不入脑子,
越来越接近明清,往她脚腕靠着的那一侧墙走了走。
迈开修长的大腿,
一脚跨过两层台阶。
然后。
利落往楼上走去。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空气中还残存了一丁点儿淡淡的清香,应该是周公子洗干净点衬衣留下的。明清终于站起身,拉回点儿思绪。
腿都有些蹲麻,她也不顾去捶一捶,
瞬间转身,抬起头,望着通往六楼的方向。
那抹深色的身影,
却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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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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