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季长歌

北平的秋总来得猝不及防,头天檐角还挂着夏末最后一缕黏热,一场雨扫过,青砖缝里的苔藓就浸出了凉。明楼推开西厢房的窗时,汪曼春正蹲在廊下翻晒药草,青布夹袄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浅得快要看不见的疤——那是当年在76号,她替他挡下的子弹划的。

“风硬了,把坎肩穿上。”他话音刚落,叠得方方正正的藏青暗纹坎肩已落在她肩头。汪曼春抬头时,额前碎发沾着点阳光,比当年在沪江女中穿学生装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软乎乎的暖意。这院子是解放后组织上给分的,不大,一明两暗的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院里那棵老海棠还是前房主留下的,枝桠斜斜伸到正房窗棂,此刻正缀着满树半青半红的果子。

她没立刻穿坎肩,反倒把手里晒好的薄荷递给他:“刚晒透的,泡水里解秋燥,比你总喝的浓茶温和。”明楼接过来时,指腹蹭过她指尖,还是和从前一样,微凉。他想起三年前在天津码头接她的模样,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没了当年汪处长的风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心安——那会儿北平刚解放,他从接管的机关里请了假,坐了四个钟头的火车去接她,她看见他时,没哭也没笑,只说了句“北平的天,比上海蓝”。

冬雪:围炉温酒话平生

第一场雪落时,北平裹成了素白的团子。明楼清晨起来扫雪,刚把正房门前的路清出半条,就听见身后传来木屐踩雪的“咯吱”声。回头见汪曼春端着个粗瓷碗,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热气氤氲着她的脸。

“扫两步就歇歇,你当还是在巴黎跑新闻的年纪?”她把碗塞到他手里,自己抢过扫帚,竹枝扫过青砖,雪沫子溅到她鞋尖,她也不在意。明楼捧着热碗站在廊下看她,雪落在她发顶,没一会儿就积了层白,像当年她生日时,他送她的那顶白狐毛帽子。

那会儿他们都还年轻,在巴黎拉丁区的小公寓里,冬天没有暖气,他就把煤炉烧得旺旺的,她裹着他的羊毛大衣,趴在桌边看他写稿。如今这四合院里的煤炉更暖和,傍晚时分,汪曼春会把炉火烧得通红,在炉边煨上一壶黄酒,就着她腌的酱黄瓜和糖蒜,听明楼说机关里的事——不是从前那些尔虞我诈的情报,是哪家的水管冻裂了要修,哪片胡同的孩子们缺课本,琐碎,却踏实。

有天夜里雪下得大,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汪曼春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到明楼的胳膊,竟还带着点凉。她想起从前在上海,他总为了应酬深夜回来,西装外套上沾着酒气和寒气,她总把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这会儿她也这么做,把他的手拢进自己温热的掌心,贴在腰侧。

“还想着从前的事?”明楼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带着点笑意。他知道她总在雪夜失眠,不是怕,是从前的雪夜总不安稳——要么是他去执行危险的任务,要么是她在76号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案卷到天明。

汪曼春没说话,只往他怀里缩了缩。明楼摸着她的头发,比当年短了些,软乎乎地贴在颈后。“现在不怕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个孩子,“院里的门插好了,煤炉也封得严实,明天早起,咱们煮点红豆粥,就着雪堆个雪人。”

她“嗯”了一声,鼻尖蹭过他的衬衫,都是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后半夜雪小了,窗纸上透进些朦胧的白,汪曼春睡得安稳,梦里没有枪声,没有密电,只有明楼在廊下扫雪的背影,和粗瓷碗里冒着热气的荷包蛋。

春深:海棠落肩共插花

北平的春来得慢,三月末了,廊下的冰还没化透,老海棠却先冒出了花苞。汪曼春是最先发现的,一早起来喂院里的那只老母鸡,抬头就看见枝桠上缀着些嫩粉的骨朵,慌得她转身就往正房跑,差点撞进明楼怀里。

“慢着点,又不是第一次见海棠开花。”明楼扶着她的胳膊,眼里是藏不住的笑。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们在这院里过的第一个春天,这海棠花,是头一回为他们开。

没过多久,花苞就炸成了满树繁花。春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落在廊下的竹椅上,落在汪曼春的发间,也落在明楼手里的书页上。午后阳光好的时候,明楼会搬两把竹椅放在海棠树下,他看机关发的文件,她就坐在旁边择菜——不是从前公馆里佣人择好的嫩菜,是她自己在东厢房窗下开的小菜园里种的,菠菜、小葱,绿油油的,带着土腥味。

有次她择着菜,忽然抬头看明楼:“你还记得在巴黎,咱们去郊外看樱花吗?你说我穿粉裙子好看,结果风一吹,樱花全落在我头发上。”明楼合上书,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海棠花瓣,指尖轻轻蹭过她的耳垂:“记得,你还闹脾气,说花瓣粘在头发上不好看,非要我给你摘干净。”

“那时候多傻。”汪曼春笑起来,眼角有了点细纹,却比当年的模样更动人。她起身回屋,没多久端来一个粗陶的小花瓶,里面插着两枝开得最盛的海棠,摆在明楼手边的小桌上。“现在不用去郊外了,院里就有花,比樱花好看。”

四月初的雨是软的,下起来淅淅沥沥,不沾衣,却把海棠花润得更艳。明楼不用去机关的日子,会和汪曼春一起坐在廊下,看雨打海棠,听院里的鸡叫。有次雨下得久,汪曼春犯了旧疾——当年在76号受的寒,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明楼不让她再蹲在廊下择菜,自己搬了小板凳,把菜篮放在膝头择,让她靠在藤椅上,盖着薄毯,给她揉膝盖。

“力道还行吗?”他的掌心温热,按在膝盖上,暖意一点点渗进去。汪曼春靠在椅背上,看着雨丝落在海棠花瓣上,又顺着花瓣滑下来,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挺好,”她轻声说,“比当年你给我涂药膏的时候轻多了。”

那会儿她在76号受了伤,膝盖肿得老高,他不敢让别人知道,夜里偷偷去她办公室,给她涂活血化瘀的药膏,手重一点她就疼得皱眉,他就只能放轻力道,一点点揉。如今不用再偷偷摸摸,不用再提心吊胆,只需要一句“膝盖疼”,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给她揉,给她盖毯子,给她煮驱寒的姜茶。

雨停的时候,海棠落了一地。汪曼春要去扫,明楼不让:“留着吧,踩在上面软乎乎的,像铺了层粉垫子。”她听他的,就坐在廊下,看着他把刚煮好的姜茶端过来,热气裹着姜香,和海棠花的甜香混在一起,暖得人心里发颤。

夏晚:竹席蒲扇话家常

北平的夏天热得坦坦荡荡,日头毒的时候,院里的青砖都烫脚。汪曼春早早起来,把正房的门窗都敞开,挂上竹帘,又在院里的老海棠树下搭了个凉棚,铺上清凉的竹席。明楼去机关上班前,她会把泡好的薄荷水装在军用水壶里,塞到他包里:“别总喝凉水,这个解渴,下午我去胡同口的粮店买绿豆,晚上煮绿豆汤。”

明楼中午不回来,汪曼春就一个人在家,要么在凉棚下做针线——给明楼补磨破的袖口,给胡同里邻居家的小丫头缝个布娃娃;要么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菜园边,看那只老母鸡领着小鸡仔啄虫子。有次邻居张婶来借酱油,看见她在缝布娃娃,笑着说:“汪妹子手真巧,不像我们家那口子,缝个扣子都歪歪扭扭。”

汪曼春脸有点红,把布娃娃收起来:“瞎缝的,孩子们喜欢就行。”张婶不知道她从前是谁,只知道她是明同志的爱人,说话温和,还会种点菜,偶尔会把腌的酱黄瓜分给街坊四邻。没人提76号,没人提汪处长,在这里,她就是汪曼春,是明楼的妻子,是四合院里一个普通的女人。

傍晚明楼回来的时候,总能看见汪曼春在凉棚下忙活。要么是在煮绿豆汤,要么是在切刚买的西瓜,凉棚下的竹席上,还摆着刚摘的西红柿,红通通的,沾着水珠。他会先洗把脸,换上家里的旧褂子,然后坐在竹席上,接过她递来的西瓜,听她讲一天的事——张婶家的小丫头又来要布娃娃了,菜园里的西红柿熟了六个,老母鸡今天下了个双黄蛋。

天擦黑的时候,胡同里渐渐热闹起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们的聊天声,还有卖冰棍的吆喝声。汪曼春会把凉席擦干净,铺在廊下,和明楼一起坐在上面,摇着蒲扇乘凉。天上的星星很亮,比在巴黎时看到的还亮,风吹过老海棠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

有天晚上,卖冰棍的吆喝声从胡同口传来,汪曼春忽然说:“我想吃冰棍,橘子味的。”明楼笑着起身:“等着。”没一会儿就拿着两根橘子味的冰棍回来,包装纸是蜡纸做的,有点粘手。他把冰棍递给她,自己也剥开一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凉。

“当年在上海,你也总给我买冰棍,”汪曼春舔着冰棍,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会儿是在霞飞路的百货公司门口,你怕冰棍化了,一路跑着回来,衬衫都湿了。”明楼想起那时候,他刚从重庆回来,不敢在她面前暴露身份,只能借着买冰棍的由头,多见她一面。如今不用跑了,想吃就能去买,不用怕被人盯梢,不用怕说句话都要小心翼翼。

冰棍吃完了,蒲扇还在摇。汪曼春靠在明楼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听着胡同里渐渐平息的热闹声,还有院里老海棠的叶子声。“明楼,”她轻声说,“这样真好。”明楼把胳膊搭在她肩上,轻轻嗯了一声,风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软乎乎的,像这夏夜里最温柔的梦。

秋实:药香粮满盼来年

秋风吹透的时候,院里的老海棠开始落果子,青的红的,掉在青砖上,滚到廊下。汪曼春会把果子捡起来,洗干净了,放在粗瓷盘里,摆在窗台上晒果干。明楼下班回来,就着晒好的果干喝她泡的薄荷茶,酸甜里带着点凉,秋燥就消了大半。

她的小菜园到了秋天就丰收,菠菜长老了,她就摘下来腌成咸菜;小葱割了一茬又一茬,捆成小捆,挂在廊下晾干;还有种在角落的南瓜,结了两个大的,橙黄橙黄的,摆在正房的门槛边,像两个小太阳。明楼会帮她把南瓜搬到屋里,怕夜里下霜冻坏了:“留着冬天熬粥,甜得很。”

汪曼春这时候会格外忙,白天晒咸菜、晾草药,晚上还要给明楼缝厚点的褂子。她的药草都是在胡同外的坡上采的,薄荷、柴胡、金银花,晒干了装在布袋子里,挂在东厢房的墙上。有次胡同里的李大爷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她就抓了点柴胡和金银花,包好送过去:“煮水喝,喝三天就好,比吃药温和。”

李大爷千恩万谢,第二天让老伴送来了一篮子刚蒸好的窝头。汪曼春不收,李大爷老伴说:“孩子你就拿着,你给的药管用,我家老头子喝了一天就不咳了,这点窝头不算啥。”明楼笑着接过来:“那我们就收下,回头让曼春给您做点酱黄瓜,配窝头好吃。”

秋末的时候,机关里发了冬储的白菜和萝卜,明楼用小车推回来,堆在西厢房的门口。汪曼春就和他一起,把白菜腌成酸菜,萝卜切成条,晒成萝卜干。腌酸菜的时候,她会在坛子里放几颗花椒,说这样腌出来的酸菜不酸过头,还香。明楼就帮她搬坛子,把腌好的酸菜坛搬到阴凉的廊下,坛口封得严严实实。

有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正好,没什么风。汪曼春坐在廊下翻晒萝卜干,明楼坐在旁边,帮她把晒得半干的萝卜干拢到一起。“明年春天,咱们在菜园里种点豆角吧,”汪曼春忽然说,“张婶说她种的豆角可好吃了,炒着吃、煮面吃都行。”明楼点头:“行,再种点茄子,你不是爱吃烧茄子吗?”

“嗯,还要种点辣椒,给你做油泼辣子,拌面条吃。”汪曼春说着,伸手拿过旁边的布袋子,抓了把刚晒好的薄荷,递到明楼手里,“闻闻,今年晒的比去年香。”明楼凑过去闻了闻,清清爽爽的,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夕阳西下的时候,余晖把四合院染成了暖黄色。老海棠的叶子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咔嚓”响;廊下挂着的萝卜干、咸菜串,在风里轻轻晃;西厢房门口的白菜堆得老高,像座小山。汪曼春靠在明楼肩上,看着院里的一切,忽然觉得,从前那些刀光剑影、提心吊胆,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转头看明楼,他正看着远处的胡同口,夕阳落在他脸上,把他的眼角眉梢都染得温柔。“明楼,”她轻声喊他,“明年咱们还在这儿过,好不好?”明楼转过头,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和那年在巴黎拉丁区的小公寓里,给她暖手时一样。

“好,”他笑着说,“以后每一年,都在这儿过。”

风又吹过,老海棠的叶子再落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廊下的竹椅上,落在满院的药香和粮香里。北平的秋,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裹着他们的日子。

默默间,岁月的河流即将汇入下一个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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