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红柳两个大丫鬟垂首立在旁侧,李鹤桢目光扫过,随手点在红梅身上。
“另一个出去。”清冷的声音微微上扬。
“是。”红柳忙不迭退下,急到被门槛绊了一跤,顾不得叫疼,便手忙脚乱的将门掩上,人影如燕,自窗外掠过,院子里的鸣蝉也消寂下来。
“大爷……饶了我吧,求您了,饶过我吧……”红梅膝盖发软,人泄了劲儿似地跪在那儿。
她口齿都不清楚了,还不忘哭着求饶,家里姐姐身上的那些伤疤她是亲眼瞧见过的,后脊梁、心窝,就连那处都没个好皮肉。青山院里当差的丫鬟,凡是没有忖了争高的心思,粗使洒扫的差事都比在屋里伺候得强,若不是为了报姨娘的恩,她也去西边廊子底下洗衣了,她该去洗衣的。
李鹤桢勾勾手指命令:“过来。”
“大爷……我、我姐姐她……”爬了大爷的床,就没有能活着从这院子里走出去的,也就文姨娘一个,能入了大爷的眼,还全须全影的有了体面。
“哼。”男人愠怒,坐直了身子,又重复一遍,“过来!”
“是。”红梅再不敢分辩,跪步上前,哆哆嗦嗦地撑着床沿,从地上站起。
李鹤桢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她认命地解开扣子,又看她认命地褪下水裤。眼泪断了线地往地上掉,牵起他舒心畅快的喜悦。
文姝心下不忍,又想起这丫鬟的姐姐,这屋子里的上一个‘红梅’,便是因着忤逆了他不堪的要求,被人拿小锤把胳膊腿的骨头给一节一节敲断,若不是自己伸手拉了一把,怕是早就魂归西天了。
将心比心,再想到自己的阿姐,若是当初阿姐遭难时,有人也能这般帮一帮阿姐,也不至于……
文姝眼眶湿濡,不敢多想。
“爷。”她把眼泪全蹭在男人怀里,藏好心绪,作无赖状似,跟他撒娇,“快撵她走,不准她在这儿。”
“怎么?不喜欢她,那换个人来。”李鹤桢满意的在她脸颊捏了捏,就要开口,却被她张嘴咬住了手指,舌尖绕在指腹,贝齿一下又一下试探着用力,见了牙印儿,小狸奴还扬起眉梢得意,“换一个我也不高兴。”
“是么?”男人被她哄的牵住了魂儿,就是她这副桀骜难驯、又大胆猖狂的模样,才显得和那些个寻常的不同,真真是叫人不禁怜爱,恨不能折断她纤细的脖颈,“想如何,说出来,爷都依你。”
狸奴眯起眼睛,翻身坐在上头,居高临下,扬起下巴,学着他命令时的语气,“叫她滚,谁也不留。”见他不应,又揪起他的衣领,强迫他半抬了身子与自己对视,“李鹤桢,你只能是我的人。有旁人在,我就吃醋了。”
她红着眼,张牙舞爪昭告的模样显然是取悦到了他。
“爷这不是心疼你么。”他不错目地摆手,冲脚边的丫鬟说了句滚。
鬼门关前走一遭,红梅吓的三魂丢了七魄,坐在那里也不敢哭,半张着嘴瞪眼发呆。文姝怕她再落虎口,抓了小几上的一本游记就朝她脸上丢,“死丫头,还不滚出去!”
“是。”红梅回神,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出去。
衣裙摩挲声窸窸窣窣,起先有笑,然后窗子推开了,细鞭抽在空中,似是为哭嚎声伴乐打拍,院子里的芍药入了画,又被窗棂一次次划破,渐渐瞧不清模样。
哭泣随着夏日灼热的温度消下,路喜在外头传话,屋里咒骂几句,安静下来。
大爷收拾体面出去,红梅蹲在花坛后面瞧不见的地方,才敢从指缝里溢出几声呜呜的悲戚。
傍晚的太阳从碧纱窗外照进来,斜斜地洒了一地。
珠钗滚在砚里,与擦错的白帕子放在一处,素蓝的腰巾子还系在玫瑰椅的扶手上,蘸了墨的笔落在后面窗台,墨迹在窗棂间潦草。
这一幕刺的人眼睛疼。
文姝抬手捉来被子,掩面盖上,挡住所有的明亮。眼前漆黑黑,脑子里也是漆黑黑,脚踝好像更疼了,才结痂的那处又磨破了皮,手腕也疼,那椅子太高,踩在上头窗沿正硌到她后背的两块蝴蝶骨,大略是见了伤,他作画时笔尖掠过,只觉得生疼。
“红梅。”
她侧了侧身子,实在是没有力气,索性又倒了回去。
“姨娘醒了。”红梅进屋先来看她,瞧见那青红交错的鞭痕,眉心不由蹙紧,咬着嘴,骂人的话塞在舌尖,生生被侯府高高的院墙给吓回了嗓子眼儿,“姨娘别动,我给您上药。”
取了重瓣粉来,也不敢用手,只拿剪了尖儿的大斗蘸上药,轻轻扑在伤处。收拾妥当,才敢拿干净的里衣为她穿上。
“你哭什么,我图荣华富贵,这都是我应得的。”文姝将鬓发扶起,别至耳后,顺带抹去眼角一滴泪,“我这么个出身,能到这府里做个姨娘,已经是我能待得最好的地方了,你也别整日里把什么恩情不恩情的话挂在嘴边,我自己挣来的宠,莫说是这屋子里的人,就是外头那些个小妖精,也甭想从我指头缝里抢。”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红梅忙要分辨。
文姝打断她的话,不耐烦道:“啰哩八嗦的,实在聒噪,要不是看你手脚麻利,我也不使你伺候,快擦擦眼泪,叫别人瞧见,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奚落我呢。”
“姨娘是极好的。”红梅道。
“我好不好,要你来评?”文姝笑着呛她,拾起地上掉了的凤钗,丢在小几上,“赏你的,待会儿把这些收拾好,你就家去吧,今儿晚上大家都热闹,你命薄福浅,还是别来跟前儿凑了。”
大太太回来的头一日,就被亲儿子打杀了自己院子里的丫鬟,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事儿论到底也是大爷的过错,然大太太又是个护短偏袒的性子,她舍不得责怪自己儿子,自是要找个人来撒法子振振威风。
都知道大爷院子里谁最得宠,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割肉,不吃进嘴里,总有不怕死的主在暗地里眼红,便是没发生白天那事,也得有伶牙俐齿的,要到大太太那儿去嚼舌头。
有李鹤桢在,文姝自是知道自己出不了事儿,可那位到底是他亲娘,孝道在上头压着,护得住她一个,却未必能保全这一院子。
红梅当是真要撵她走,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奴婢再也不乱说话了,姨娘莫要赶我。”她阿姐还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老娘又哭瞎了眼,出了这府里,没有她拿回家的二钱月例,她们娘仨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只撵一日。”文姝笑着拍拍她的头,“不长脑子的笨丫头,你今儿夜里家去避一日,安顿好你姐姐,左右把人送出城,大太太回来了,你姐姐的事情,日后追究起来,也不至于到时候抓瞎。”
“哎,我听您的。”红梅破涕为笑,扶起了椅子才想起来磕头,直言姨娘是她和姐姐的救命恩人。
文姝摇头出去,叫了水沐浴漱洗,收拾一番,又是那个美艳骄纵的文姨娘。
酉时一刻,上房果然来人传话,文姝一身蟹青袄子,发髻挽起,只簪一支偏凤,素素静静的跟着传话的婆子来到大太太跟前。
“哟,好明艳的丫头。”大太太故作不知她的身份,笑着看向儿子,“还得是我儿眼光好,屋子里使这等好皮肉的服侍,便是手脚愚笨一些,也赏心悦目不是。”
“母亲。”李鹤桢起身,想要为大太太介绍文姝的身份。
却被大太太刻意打断了话,“正好,我跟前儿才有一个空缺,正愁没相看个合适的,来给我盯着院子里的洒扫粗使,今儿个见了她,我倒有了人选。”
一旁坐着的二爷李义铭眼睛都看直了,都说大哥哥从欲晚楼抬回来个漂亮的小娘子,大哥哥藏得严,他一直不得见,还当是底下的人奉承夸大了的说,今儿个亲眼瞧见了,才知古人说的襄王梦神女,竟不是杜撰。
“好!”二爷喝了一声彩。
他本意虽和大太太说的搭不上边,但凑巧了给大太太捧了个台阶。
“那就这么着了,老二瞧这丫头也是个手脚麻利会干活的。”不给李鹤桢分辨的机会,大太太就要把文姝的身份给死死地按下去,“带她下去吧,叫张妈妈好生教她些规矩。”
“太太。”李鹤桢睇一目,吓退了那婆子的动作,“太太误会了。这就是儿子屋里新抬的姨娘,叫做文姝。太太瞧她模样好,儿子心里也是这么觉得,至于那洒扫的差事,太太院子里要是短了人,回头儿子亲自给太太挑一个更好的送来便是。”
逃过一劫的小狸奴可怜兮兮,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往他身后挪。
“大娘不要让小嫂嫂去洒扫。”
二爷右手边坐着的是府里最小的三爷,是二房的二太太所出,二太太孤儿寡母,难立门户,这些年一直跟在侯府过活,好在大太太贤名在外,待她们母子也十分上心。
三爷今年十四,高高的个子,一样瘦溜,只是他小时候发过一次风寒,烧坏了脑子,有些痴笨,念书入举是不可能了,二太太和大太太商量,请了夫子到家里来,教着二爷识了些字,总不至于做睁眼瞎。
三爷因着至纯至简的性子,与大爷倒是亲近,他常拿着喜欢的小玩意儿去大爷院子里玩,书房也能进得,若是大爷不在,他也不闹,工工整整写几句交代的话,让丫鬟们转交,比起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二爷,大爷也更喜欢这个堂弟。
文姝进府的第二日,就撞见了拿着蜻蜓来找大哥哥玩的三爷。那日李鹤桢快折腾下她半条命,她有气无力地歪在美人榻上,懒洋洋撩起眼皮,嘲讽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小少爷。
丫鬟告诉他大爷出门了,说了两遍这小傻子还怔在那里,搡他胳膊,才回过神,然后走到文姝跟前,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前几日大哥哥说,要给我讨个嫂子,你就是大哥哥讨的嫂子?”
“哼。”文姝倦倦地撇过脸去,任由红梅她们去解释。
三爷听完也不气恼,他将装蜻蜓的笼子交给嬷嬷保管,小跑着就出去了,后面有十几日再没碰见,又听底下人说他脑子愚笨,便再没放在心上。
直到一日夜里,府里各处都熄了灯,独她坐在院子里赏月,顺带等李鹤桢吃酒回来,三爷带着几个婆子叩门,送了她一副‘拜堂成亲’的挂画。
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笑眼眯眯冲她说:“这是大哥哥托我给嫂嫂画的,大哥哥说他亏欠了嫂嫂,叫我画出来,也算是留个念想。”
文姝拿着那张画,只觉莫名其妙。晚些李鹤桢回来,看了那画,却眼睛发亮,两颊红红地非要拽着她问画得好么?她捡了些小意温柔的话哄,他也笑着点头,再没想什么折腾人的法子,捉住她的手,啃了几下,便沉沉睡去。
只是,没安生多久,后面他又犯了毛病,一次鞭子差点儿把她打死,醒来那张画就不见了。倒是画画的人常到青山院来玩,李鹤桢爱护这个小兄弟,同着他的面,也从不做什么越矩的事。
文姝挺喜欢侯府这个脑袋不大灵光的三爷的,见他为自己求情,反倒担心大太太迁怒。她偷偷抓着李鹤桢的胳膊,小声唤了句:“我怕。”复将脑袋垂下,轻轻抵在他肩头靠近脖颈的位置。
那一块温温的,没有贴在一起也能感受到她颤栗的恐惧。
一只大手背到身后,握住她的手,紧了两下力道,却没撒手丢开。
文姝得寸进尺,将另一只手也凑了来,十个指尖全都搭在他的掌心,男人面上还要故作镇定,和大太太差开话题,正经说起了外祖母家的表兄弟想打点关系放个外任的事情。
大太太本是准备了一连串的招式,要把家里的小狐狸精处置干净,平南侯府那边已经叫中间人来传话了,他家那丫头十分属意桢儿这孩子,只等着过几日他家的三小子赴任了平江总督,腾出手来,就叫这边过去提亲。
京都城这些个世家里头,就数平南侯府最是尊重些,平南侯虽也只是挂了个有名无实的闲差,耐不住人家家里三个小子争气,一个京官两个外放的实差,娶了他家的姑娘,日后少不得承岳家诸多助力。
世家有世家的体面,虽不管男人在后宅纳妾抬通房这些,却也没有好人家正经媳妇没娶进门,先抬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到家,凭白给亲家那边上眼药的道理。
但眼下这混小子连‘太太’都叫出来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跟自己翻脸,况且他又拿自己娘家侄儿说事儿,当儿子的递了台阶来,为人父母也舍不得拿孝顺压着叫孩子没脸。
大太太磨的锋利的一把斩妖刀,抬了又抬,终是没敢落下来。
“你表弟的事情,还得你这个做哥哥的多多上心,他又不比老二老三,那是个转不过弯的榆木脑袋,说话行事,不懂得变通,京都城是难安定下了,你外祖母的意思,还是教他外放个差事,实在不成给讨个县令来做呢,给他个精明些的师爷盯着,也不至于犯下大错。”
“母亲说得是。”李鹤桢少有的没有反驳。
大太太稳了稳心神,稍作权衡,便先把妖精的事情放在一边,看文姝的目光也和善许多。
亲耳听见儿子许诺后,大太太更是亲切地拉过文姝的手,赞她是个文静温顺的性子,一家子说说笑笑,李鹤桢打哈欠说困了,大太太才放他们回去。
出门几步,人还没走远,就听见屋里大太太身边的嬷嬷拔高了声音同三爷打听,“小嫂嫂这个称呼,是哪个告诉您的,还是您自己个儿想的?或是丫鬟婆子,再或是她本人,三爷只管实说……”
文姝走在后面,紧一步追上去踩他的鞋。
“生气了?小气鬼,又长不到你身上,由着他们说去呗。”李鹤桢责怪道。
“哼,那是没说到你头上,我被骂一通,还凭白立了一个时辰的规矩,腿肚子都打颤,也没人叫我坐下。”她半是玩笑,半是卖惨。
“回去我给你上药。”
“不要,这会子知道来卖好了,才那会儿一声不吭丢我一个人在屋里,也没见你怎样。”
走出上房的院门,他也不必作威严模样给旁人瞧,“你想我怎样?这样?”一只手将人提起,将人抱在怀里,像是掐孩子似地提着她走,文姝背上还疼着呢,他这么使力,只觉后背越发难捱。
“假正经。”文姝咬牙笑着骂他,“他们都在背后骂我是个妖精,我都敢认,你就不敢抱我?”
她发狠的在他手腕上咬一口,挑衅意味十足,“李鹤桢,你打仗的时候也是这么怕前怕后的么?”
“拿话激我呢?”他笑着搓一把腕上的牙印,将人打横抱起,“搂着爷。”
既如了她的心意,莫说是搂脖子,整个脑袋都猫儿似的往他下巴底下钻,发丝剐蹭着冒头的胡茬,痒痒的,叫人心里也痒痒的。
觉察到他的不舒坦,她还咯咯地笑。
又用埋怨地语气告诉他:“我背上好疼。”男人脚步有一瞬慢下,她话音一转,往下道:“太太也不喜欢我,要不是你在,说不定我就被打死了。”
“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她侧首将耳朵贴在他的心口,“李鹤桢,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我模样生得好,心里也全都是你,我这样的姑娘,一百万个里面你再找不出第二个,你可得保护好我。”
她欠身,眼眶·里满是泪花,却笑着咬唇,望着他的眼睛嘱咐:“别叫太太把我打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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