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万花筒中

说起来,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我还在一家编辑社工作,工作室里时常放着福原希己江的歌曲,“初夏的浅川,流淌不走啊,你今日的笑颜”,这么放着,可是实际上编辑社里的氛围并非那种忧郁的快乐。在那段社会动荡不安的时间里,经济萧条,失业率暴增,本来街道上各色繁华的商场店铺相继冷落,门可罗雀,也不复往日生机勃勃的景象。网络博客诞生之后,本就经营困难的怪谈编辑社想要维持现状,也近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压抑的潜在恐惧如同灰雾蒙在每个人的脸上,拎包走人也是常事,我随时都做好了失业的准备。

同事们总是喜欢用拖长了的语调叫我「小椿」「小椿」,仿佛映证了时代的惫懒,可是唯独菱川萤叫我时只会用「水野」这个姓氏。「mi—zu—no—」这样的发音会令人觉得异样的柔软绵延,只有她是一派清凌凌的口气,念起字来轻松而又果断,绝不会有多余的粘连黏稠,那是既不过分疏离也不亲近的态度,仿佛她对谁都是那个样子。

菱川萤大概是在编辑社倒闭的前一年被裁员的。偌大的办公室里大概有几十个人,身处期间的菱川默默无闻,被第一个裁撤岗位,也算是预料之中。她的工位就在我的正对面,自从她从社长的办公室里默默走出来坐下开始收拾桌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

“菱川前辈,要不要我帮忙?”

我凑到她的面前,注意到她的手指默默收紧了一下,她喜欢常戴的一对绿松石耳坠犹如薄荷般清凉,随即她那左眼眼尾上方的黑痣就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独特而寂寞的,犹如闪闪发亮的小刀锋刃一般的印记。

菱川没有拒绝我,但也没有表示肯定。我穿过办公桌形成的狭窄的过道,办公室里喧闹嘈杂的人声、翻纸声、鼠标点击声还有敲键盘的声音都没有片刻的消停。办公桌上的三面隔板挡住了彼此互相窥视的可能,因此到了今天我才蓦然在菱川身边感受到一种僻静如雪的氛围。或许是因为她的办公桌面过于空荡疏离,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才会导致我有这样的想法吧。

“看来菱川前辈是随时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啊。”

“也可以说是吧。”

菱川说,她半蹲着身体,刚刚将笔放进纸箱里,垂下的长发挡住了侧脸。我这才发现,菱川的整个身躯都异常的枯瘦,犹如洁白的飘游的鬼魂行走在某个异世界。一种强烈而莫名的震悚恐怖突然攫住了我,我想要立刻逃离她的身边,可是对于这位同事的好奇却阻挡住了我的双腿。

“菱川前辈走了,感觉编辑社里一下子就空了好多。话说回来,我还记得菱川前辈上次送给我的万花筒,真是美丽啊。”

也许对于菱川萤,唯一与这个世界存在着联系的东西就是万花筒了。我在编辑社工作的这几年间,菱川每次遇到节假日或是有新同事来到编辑社,她送出的礼物都是万花筒。所谓的万花筒,正是利用巧妙的镜片组合,即使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能够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绮幻世界。绚丽的光花旋转着,盘旋着,像唱着歌那样——“簌簌飘落的,不知何往的花瓣啊……”,却永远不会融化。

菱川突然低声浅笑,站起身,将放在纸箱中的万花筒递给我。

“看看吧,这个万花筒。”

几年前,菱川也一定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无尽而连绵的阴雨天,灰暗的乌云遮盖了整个天空,所有事物都蒙上黯淡的影子。潮湿而滞闷的空气,走一走路就会浑身出汗,黏腻的汗水粘湿了后背上的衬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样。即使偶尔有风吹过,也混杂着咸咸的海水气息。恍如有透明的空气围栏将整个世界罩住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新鲜的生灵光顾,只有我上下班走路时裤子摩擦的声音,还有脚步沉重的移动声。

从西门町的坡道上一路向下,左侧是隔了一道围墙的居民区,一直走到坡道最低的地方,种着茂盛秾丽的红踯躅花的门口,就是编辑社了。踯躅花有时长得过于繁茂,甚至会挡住进门的小路,因而要时常修剪。大片艳丽火红的踯躅花,阴天的时候总显得暗沉沉的,像凝固的血流,有种不祥的意味。

我刚入职的时候,菱川也这么对我说。坚定爽朗的,洋溢着对世间万物的热情,那双眼睛漆黑而明亮。我感到菱川仿佛是透过一副不存在的透镜,不,或许是万花筒吧,用着那种绮幻的境界望着人世间。

“看看吧,这个万花筒。”

沉重的原木外壳,底部装着厚实的透镜,打开正面的防尘罩往里窥视,透着淡淡光芒的暗绿色花瓣一朵一朵开放,而呈现在视野最中央的则是一颗类似多面立体钻石的繁复的菱形图纹,边缘是祖母绿,到最中央则渐变为桃红。只要晃动一下万花筒,图纹就仿佛通电般流光满溢,缩小三角形,暗绿的花瓣仿佛是漂浮在一个幽暗而静谧的空间之中,然后缓缓飘落,最终都汇聚向最中央的图纹。经由镜子的折射,花瓣好像有无数片,旋转堆叠,在无限大的虚空中不断地增殖膨胀。世界在向万花筒的内部凹陷,那些绘画在镜子上的花朵如同具有真实的生命。如果眼睛一直盯着万花筒看,甚至会产生一种奇怪的眩晕感,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被吸进去了似的。

实话说,以我的语言能力可能无法描述出这个万花筒所带给我的震撼。我的直觉告诉我,一旦眼睛触及到那些图案,就会失去清明的神智,进而沉溺于此等五光十色的虚幻世界之中。

“里面是山椿花的图形,我听说你叫水野椿对吗?正好觉得这个画着山椿花图案的万花筒很适合送给你。”

“我叫菱川萤,以后就算是你的前辈同事咯。”

菱川不时羞怯地低垂着眼睫,微微笑着,胸前的黑发光泽秀丽,整个人凸显于眼前,既像幕后动作的古怪而平面的皮影,又像浮在雪花石膏上的雕像。

我接过菱川的万花筒时,脑子里设想过许多可能的样式花纹,小心翼翼地打开防尘罩,闭上眼屏住呼吸,将万花筒放置在眼前。提醒自己要警醒,然后,再睁眼。

徐缓呈现在眼前的画面不得不教我大声惊叫,菱川的这个万花筒中绘制的竟是六道轮回图。黑色的线条从中央旋转着的轮盘流出,线条的背后则映着金色光辉,由最中央旋转的鸽、猪、蛇开始,流动的线条生动的勾勒出六幅画像。从上方顺时针旋转,依次为天道、人道、地狱道、畜牲道、饿鬼道、阿修罗道。而在最外圈的边缘,则为十二因缘的画像,无明为首,依次为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构成人世因果关系的轮回。画面不停地旋转,如果将视线专注地投向天人相,身披天衣、头戴毗卢冠、并以璎珞装饰的天人手持印契,眉眼温驯低垂,云环雾绕,似有香花芬芳扑鼻。琉璃宝宫庄严辉煌,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似乎传出了钟磬的声音。天人的双手穿过我的两胁,随后脚底一轻,我的双脚踏上了轻柔绵软的云地。

似乎是浓郁的姜花香或者是茉莉栀子的气味混杂着湿润的雨水,一点一滴浸透我身,从我的手足开始缓慢地收缩融化成一摊水,身心消失了边界,我无限地下坠或是上升,我好像成为了一股气体,伴着天人们的衣袖歌舞。金色的乐曲震动的音弦使我豁然散开,婉转的鸟声啼鸣生机勃勃,而有如银蛇般灵动的丝绸拍打旋绕,我就向内汇聚,重新凝结为透明的实体。我的头脑极度晕眩,可是意识却极为清醒。在广阔无垠的宝蓝色天空之中,我飞散向上,成为爆裂的花雨,粘在天人们的发间。手持白玉宝瓶的天人们,行姿端庄婀娜,颈项上佩戴繁复的黄金梭编项链,点缀以珍珠、各色宝石,光华无比,说笑间将宝瓶内的清水倾倒于石阶上,晴亮的光斑漂浮在水面上,长流不息,而深处的水质中则是宁静的。天人拂了拂眼角,我瞥见那无机质的瞳眸,我是他的一滴眼泪,天道无情,而他已将我抛弃。

温度骤然间降低,寒冷与黑暗将我包围。我的意识无比的轻盈,身体沉重如铁,我想要动一动手指,可是这样的想法也让我耗尽全力。求求你,不要将我抛弃。求求你,不要将我抛弃。我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只剩下一股模糊不清的咕噜咕噜声。冷啊,寒风不停地穿过我的肺叶与心脏,也许有零下几百度,也许像是南极北极的冷,身体已经没有知觉,而是意识上的冷彻与颤抖。我要到哪里才能解除这样的寒冷与痛苦,眼前是无尽无边的黑暗,而脚下的砂石地面没有尽头。好像被刮了无数刀,黏糊糊的血有股铁锈味,从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躯干之中不断地渗出流下。一滴、一滴、一滴、我虚弱地喘气,氧气仿佛从空气之中完全抽离,我的头皮在痛,大脑在痛,内脏也在痛。没有力气了,再也无法前进了,意识再也无法是意识了。我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青色的血管还在跳动,黄色的脂肪暴露绽开,白色的细小蠕虫在上面爬动产卵。我咬着牙,想要拨开这些不断往我身上攀爬的蠕虫,然而蠕虫越来越多,啃食着我的血肉。瘙痒与细细密密的痛楚一刻不停地袭击着我的感官,□□具有的极限,而意识却能承受无边无尽的苦难。我癫狂地大叫,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跳起来动起来拼尽全力地向前逃跑,依然只有我一个人,依然只有我一个人。好痛。好孤独。摸不清形状的世界,看不清形状的世界,是模糊的。我与这个世界分隔开,与痛苦隔离,这样才能冷静地观察,不至于失声尖叫。也许,是我应该死了吧?不然为什么何至于有如此多承受不尽的痛苦呢?远方的烈火熊熊燃烧,可怕的滔天火焰以深红的光芒席卷我的全身,撕心裂肺的燃烧的身体,浓烟滚滚,呛进我的肺部。我不断地咳嗽,抽气与吸气,疼痛达到了阈值之后,火海的温度再次上升。一万两千度。我被燃烧,焦黑的躯体却仍旧没有死亡。翻滚的岩浆之中,不停地涌出橘红色熔岩,而凝固的页岩则被卷到地心深处再次加热。我感受自己的全身焦化僵硬,滚烫的岩浆浇筑我的身体,感受已经陷入了疲软的状态。求救声,我以为我在求救了,可是只是意识内部的呼喊。救救我。我不要痛苦,我不要与痛苦融为一体。救救我,我好孤独,救救我,我好痛,好痛啊。

旋转着旋转着,我旋进没有尽头的无明中,像唱着歌那样,“我们都未曾察觉的时间,今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听到女人的歌声还有伴奏,眼前突然绽放了一束白色的光芒。某种东西突然松动了,我的两侧耳垂上突然钻心的疼,一阵阵跳动的血肉,濡湿的血液顺着皮肤流下。

“我现在在哪里?”

我大吸了一口气,像溺水挣扎的人霍地浮出水面,才发现自己的面前站着的是菱川萤。

“你就在这里,不在别的什么地方,就是办公室里。”

菱川萤的声音听起来渺远而悠长,我好像还在万花筒里的六道轮回之中,因此才有这种感觉吧。在天人道与地狱道之间沉沦后,现实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实感。我不自觉地摸摸自己沉重的耳垂,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耳朵都被耳坠扎穿了。难怪那么疼。

“是我扎的,如果不帮你醒来,你以后都不会醒来了。”菱川盯着我手中的万花筒,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她那干瘦而神秘的神躯之中好像隐藏着什么奇怪的玄奥秘密。她递给我一面镜子,透过清晰的镜面,我看到本来属于菱川的耳坠现在正戴在我的耳朵上。

我有些茫茫然失落的感觉,在这个万花筒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呢?六道轮回,一个永恒无常不断接续的因果循环,神秘的命运就深藏其中。我有好多问题想问菱川,可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时至今日,即便我有些想法,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那个如此神奇的万花筒。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真实,五官觉受,莫不如此。”

菱川说着,抱起自己的纸箱走向了办公室的大门,我跟着她一路走出大门。门外是盛开着艳丽的踯躅花的小道。

无风,不是落花。而是透过浓密的刺桐木枝叶的绚丽晴阳落下的白色光斑,一层层堆积着闪烁着宛如静止的杨雪。菱川的背影像飘荡在街上的鬼魅,踏过了落花,没有一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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