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曲

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1800平方米的标准冰场。

冰刀划过冰面,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响声,黑裙少女宛若山雀,轻劲有力。在乐曲尾声中,她抬起手臂,滑入编排步伐。双手高举过头顶,少女细瘦的腰肢向后舒展,仰面朝上,嘴唇微张。

步伐以一个Hydroblade结束,袖口黑纱随着少女手臂的摇摆起起伏伏,她指尖拂过眼角,眼下那颗痣也似活过来一般。

乐曲渐弱,最后一个旋转在贝尔曼的绽放中结束。女孩行礼,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奕奕神采。

观众席上有人高喊着“李理”,先是层层叠叠的,最终汇集成一道不断重复着。

玩偶雨落下,李理举起手臂,向四面八方的观众们挥手致谢。

随手捞起一只玩偶,李理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滑到场边。身着队服的教练白鹤已经在出口处等她,她接过白鹤递来的刀套,套在冰刀上。

“结束了,滑得很好。”白鹤从怀中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李理。

李理胡乱抹了一把鼻子,将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向Kiss and Cry。镜头追着她,像是身后跟了双眼睛,她浑身不自在,只好暂时将那句话压回心底。

“黎涵怎么样?”刚一坐下,李理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侧过脑袋问白鹤。又是一台录像机的镜头对准她,她匆忙挤出一个笑容,对着它比了个爱心。

“246.72,暂列第一。”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回答,李理心里一沉,成功完赛的喜悦瞬间被洗刷殆尽。246.72,好高的分数,比之前自己在法国站的个人最佳还高了两分。

直到白鹤将纸巾递到她手边,她才意识到教练还在说着话,“黎涵也clean了。你们都很棒。”

李理早就看到了,黎涵发挥堪称完美,只是那时她急着上冰调整状态,没能听到黎涵分数的实时播报。她猜测过对方的分数不会低,因此才调整配置,把第二个连跳放在后半段来换取加分。

没想到……

李理接过纸巾,却只是将它攥在手心。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大屏幕,屏幕上的她也正抬起脑袋,录像机依旧对准着她。

屏幕中的画面很快便切换到了前三名等候区,她紧紧盯着坐在最中央的黎涵,看着对方那势在必得的微微扬起的嘴角。

胜负未分,她真的那么有信心?还是也心慌着但却在强装镇定?

李理闭上眼睛,冰场观众席传来的呼喊声被她屏蔽在外,她尝试着调整呼吸,但心脏沉沉跳着,胃部也一抽一抽绞痛着。

她只想赢,这是四年一届的奥运会,也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奥运会。她喘着粗气,指甲隔着手套陷进掌心。

但如果赢的人不是她呢?这念头使她恐惧。

没由来的,李理想起第一次遇见黎涵的那天。那是黎涵转来俱乐部的第一天,也是李理十三岁生日当天,四月一日,她记得清楚。

远道而来的黎涵用一个完美的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跳奠定了她在李理心中不可撼动的位置。

强敌,未来的心头大患,李理给这人打上标签。即便那时她堪堪能落下一个颤巍巍的勾手三周,压根不配和黎涵站上同一个赛场。

隔着玻璃,李理看见冰场外的妈妈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都是在讨论黎涵的。紧接着场上滑行的小选手们被白鹤聚集在一起。她站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用刀齿捣鼓着冰面,心里却想着如何才能比得过这个假想敌。

解散后黎涵成了冰面的中心,被组里的小选手团团围住,但李理才不会去呢。

“中国选手李理的自由滑得分是164.52,总分是——”紧接着是一个很长的停顿。

李理屏住呼吸,紧闭的眼皮却不住颤抖着,她心算很快,比那故作玄虚的广播要快得多。

赢了,她要赢了。胃部的疼痛停止了,她长叹一口气,放任心脏咚咚乱跳。

“247.41分,排名第一!恭喜她成为本届冬奥会女子单人滑冠军!”

李理睁开眼睛,大屏幕已经切回到她的画面。白鹤举起她的右手挥舞着,大喊着“李理你是冠军!”

李理站起身,向录像机挥手。她向外走去,不远处围上来一群记者。她成了他们的焦点。

“李理选手你好,对于成为第一个获得女子单人滑奥运冠军的中国选手,你有何感想。”

“我很荣幸能获得这个荣誉,也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人。”

“李理选手,我记得你合乐时阿克塞尔三周半接后外点冰三周连跳是放在前半段的,但正式比赛时外点三周却接在了第二个阿克塞尔三周半后,是临时发挥,还是早就有此打算了呢?”

“是临场发挥,黎涵clean了,只有赌上一切才有可能赢过她。”

“李理选手上场前看了黎涵选手的表演了吗?”

“没有看,是别人告诉我的。”

李理不会承认自己违背白鹤“上场前绝对不能看别的选手滑冰”的禁令偷偷看完了黎涵的整个节目,在黎涵的最后一个四周跳成功落冰的一刻,李理就下定决心要将全部的连跳放在后半段了。

采访结束,李理躲回后台。她在嘈杂的各国语言里寻找黎涵的身影,对方不在。

黎涵是在颁奖典礼开始的前一刻出现的,白鹤陪在她身边,压着脑袋在她耳旁说着什么。

李理看向挨着站的两人,视线从教练身上掠过,聚焦在黎涵脸上。少女眼角红彤彤的,像是刚哭过。李理见那一抹红痕,感到些说不出的滋味。

黎涵突然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对视着。李理马上挪开眼睛,盯着脚下湿乎乎的地毯。

心虚什么?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你的胜利,看向她呀,笑起来看她呀!李理心中有个声音呐喊着。

她听见脚步声,紧接着冰鞋圆润光滑的鞋尖出现在她眼前,视野边缘被青蓝色渲染,来人的气味很熟悉。

“黎涵。”李理听见白鹤欲言又止的呼唤,李理侧着抬头,将黎涵晾在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白鹤。

“算了,你们还是先领奖吧。”白鹤叹一口气,三两步走上前,将两人分开。

奖牌颁发的流程很简单,选手们依次入场,领取奖牌和捧花,再登上领奖台。铜牌的俄罗斯选手第一个站在台上,紧接着轮到了黎涵。

黎涵已经拆开了辫子,长发卷卷地披在身后,昏暗的冰场上,白色光照在她身上,她小跳一步跳上红毯,奖牌颁发者从托盘里拿起银牌,将它戴在她胸前。她接过捧花,跃上领奖台。

李理从远处望向黎涵,少女抱着花,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不知散去了哪里。

黎涵不是李理见过最好看的人,却是整片冰场上最能吸引她目光的人。只要踏上冰面,黎涵就是与节目融为一体的精灵舞者。

“接下来登场的是,本届冬奥会女子单人滑金牌得主,来自中国的李理。”

掌声与欢呼如潮水般自看台涌出,刺眼的灯光照在李理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滑了出去。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黎涵。

黎涵冲着她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李理接过奖牌和捧花,一步一步走向领奖台。她同俄罗斯选手拥抱,紧接着她转向黎涵,面前的少女弯下腰,伸手轻拍她的后背。

“李理,祝贺你,得偿所愿。”诺大的寒冷冰面上,黎涵熟悉的声音像一股暖流,平复了李理俱疲的身心。

李理抬头看向黎涵,自己的面容倒映在少女琥珀色的眼眸里。她伸手,黎涵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领奖台。

摄像机对着她们,俄罗斯选手先靠近她,紧接着是黎涵,对方揽住了她的腰。

一金一银两枚奖牌被她们举在两人中间。

三张笑脸定格在镜头里。

李理不记得一切是怎么结束的了,恍惚间她被黎涵拉着进了更衣室。肌肉记忆的主导下她换下冰鞋,又脱掉考斯滕,换回平时的休闲装。

两人拖着装着冰鞋和衣物的行李箱,一前一后走出场馆。她们停在指定的接驳点前,一同沐浴着南欧冬日的阳光,并不严寒,暖暖的很舒服。

“黎涵,我们的奥运会,结束了。”阳光恼人刺眼,李理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睛里早已蓄满泪水。

“嗯,结束了。”黎涵背对着李理,不温不火地回答着。

同台竞技这几年,她们早就形成了默契,比赛结束后,她们从不讨论名次和奖牌,只会粉饰太平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表演滑会邀请我们的吧。”李理吸了口气,问出一句废话。

“当然。”黎涵回答她。

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李理和黎涵却都不尴尬。她们算不上朋友,但一起训练了五年,李理早已经摸透了对方待人接物的方式。

黎涵对谁都是友好温和的,但绝不在冰场上与人交心,更不会将潜在的竞争对手视作朋友。这样算下来,整个俱乐部里,和黎涵最相熟的,竟然还是一起外训过,又一起参加了这么多次比赛的李理。

“李理,”就在李理快要适应这沉默时,黎涵突然开了口,“保送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李理明白取得好成绩的运动员会在大学升学这件事上获得优待,这次比赛结束后,她们都需要做出最后的选择。

“我想好了,你呢?”李理没有顺着黎涵的意思回答她,只是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知道的,我没法兼顾。”黎涵露出无奈的笑容,但很快又目光坚定了起来,“我想滑冰,一直滑到再也滑不动的那天。”

李理明白了黎涵的意思。和多数运动员一样,黎涵的选择是体大,比赛代替学分,这样就能心无旁骛地投入训练。

滑冰之于黎涵,似乎胜过一切。

但李理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相比于滑冰本身,只有那一块块奖牌,才让她坚持着一步步走到现在。如果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在这项运动中取得任何荣誉,她只会果决放弃。

“我放弃保送。”风吹过发梢,李理仰起头,呼出白色雾气。

“好,我知道了。”黎涵顿了顿,点了点头。

“但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李理看向黎涵,少女原本有些落寞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光芒。

“好!”黎涵歪着脑袋笑,浅棕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李理看着黎涵,突然有些呼吸不畅。接驳车什么时候才能来,太慢了,她想着。

当晚照例是花样滑冰国家队的庆功宴,虽说是为运动员们举办的宴会,但主角却还是这委员那官员之类的项目负责人。推杯换盏只属于满脑子算计的大人们,这种场合,一向是由白鹤代为交涉。

李理和黎涵早早便溜了出去,在下榻酒店的功能区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里写着有温泉。”穿过前台大厅时,李理留意到墙壁上不起眼的指示牌,她一面拽住黎涵的袖子,一面伸手指向那行英文小字。

面向全体入住贵宾免费开放,请自备浴巾,开放时间9点至23点。

“走吧。”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

从房间取了浴巾,在温泉外的更衣室将自己扒光,黎涵率先踏进温泉池里。李理趁着黎涵还未转过身,也赶忙跳了下去。

这个时间,池子里没有别的客人,两人惬意地泡在池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黎涵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于是她顺手摘下眼镜,放在一旁。

“你的眼睛,近视严重吗?”训练和比赛时黎涵总会换成隐形眼镜,这李理而言有些陌生。

“还好,四百多度。小时候用眼习惯不好,我妈和外婆又不太在意,去医院矫正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增长,所以影响不大。”黎涵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池壁上,看起来懒洋洋的,“倒是你,从我认识你开始,只要不训练,你就在那里一直看书做题,但居然不戴眼镜呢!”

“我吗,看书做题,有吗?”李理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不过回忆里自己确实要为了学校的大小测试做准备,虽然下午不怎么去上课,但该做的习题册和试卷一个也没落下。

“我刚转来俱乐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黎涵显得很笃定,“那时候冰场外的水吧旁边有几组桌椅,休息时候有好多小孩在那里写作业,都是被家长盯着,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只有你没什么表情,也只有你,从我刚来的时候,一直写到现在。”

“那是因为,只有我一直滑到了现在啊。”李理苦笑着。

“你说放弃保送时,我是有些惊讶的,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专注滑冰,只有你还兼顾着学习,就也不惊讶了。”黎涵仰起脑袋。

“是吗?”李理捧起一捧池水,任由水流从指缝中嘀嗒落下,手中水流殆尽,又重复起之前的动作,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对自己,她从来不想多谈,特别是在黎涵面前。

“看来你不想和我聊这个。”滴水声中,只听见黎涵一声叹息。

李理手中动作没停,只是抿抿嘴唇,搜刮着词句:“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必要讲太多滑冰之外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她好像听见黎涵吸了吸鼻子。

“朋友?”水声骤停,李理抬起眼眸看向黎涵,一个起身,她才发现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烫得发红的肩颈正微微颤抖着。

“你不是说过,我和你,不是朋友吗?”反问的音量陡然提升了几度。

记忆里,那是或许都无法算作争吵的单方面情绪发泄,李理并非主角,只是无意间闯入其中却被深深中伤的看客。但她惯于保持体面,也惯于压制情绪,只是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将那一幕牢牢印在脑海中。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不断告诫自己,竞争对手之间本就不存在友谊。

“李理。”黎涵瞪大眼睛望向李理,她拉过李理颤抖的手,将这只手捧在掌心,“你竟然以为那是真心话吗?”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一个人气急败坏之下说出的话,即便带了夸大的成份,也绝非不是心中所想。李理看向黎涵,少女眉宇间露出惊奇与愧疚混杂着的情绪。

难道那不是真心话吗?

李理觉得被黎涵握住的右手好烫。

远处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白鹤急促的呼喊声。一向冷静的白教练冲了进来,一把拎起黎涵的手臂,在黎涵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女脸色骤变,翻身爬出温泉池,裹了浴巾就跟着白鹤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对峙没能继续,只留下李理一人在雾气氤氲的温泉里反复咀嚼着情绪。

一些可以跳过的解释说明:

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成年组比赛中,每位选手需准备两套节目:短节目(SP)和自由滑(FS)。

跳跃是花样滑冰节目中最重要的技术动作之一,以下为六种跳跃的名称和英文缩写:

Axel(阿克塞尔跳):A

Lutz(勾手跳/卢兹跳):Lz

Flip(后内点冰跳/菲利普跳):F

Loop(后外结环跳/卢普跳):Lo

Salchow(后内结环跳/萨霍夫跳):S

Toe Loop(后外点冰跳):T

以上同周数跳跃,从上至下,难度与分值递减。

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3Lz 3T)被认为是三周连跳中技术难度最高的组合之一,也是最常见的高级三三连跳。

选手完成节目到裁判打出最终分数一般需要二至三分钟,期间选手和教练在Kiss and Cry等待,这里见证着拥抱、喜极而泣或遗憾落泪的瞬间,因此得名“亲吻与哭泣”。

考斯滕指花样滑冰选手在比赛中穿着的服装,通常由轻盈且富有弹性的布料制成,设计风格华丽。

clean是指某位选手成功完成了节目中编排的全部技术动作,中间没有发生导致扣分的失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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