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暑假,沈知微第一次踏上了归途。列车驶出群山,窗外的景观逐渐被熟悉的平原与城市轮廓所取代。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着她,仿佛她是个来自远方的旅客,而非归人。
家门前的梧桐树似乎矮了些,街道也比记忆中狭窄。母亲开门时,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陌生,随即被汹涌的喜悦覆盖。她拉着沈知微的手,上下打量,喃喃道:“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家里的陈设几乎未变,空气里弥漫着往日熟悉的气息,却又掺杂了一丝说不清的、属于过往的尘埃味。那间属于她的卧室,书架上依旧摆满了过去的奖杯和教辅,像一座精心维护的纪念馆。她将自己那个塞满岩石样本、野外记录和换洗衣物的硕大登山包放在墙角,与周围精致却略显刻板的环境格格不入。
母亲开始絮絮地询问大学生活,饮食,气候,同学关系。沈知微拣着能说的回答,语气平和。当她提到跟随教授在溶洞里测量钟乳石,或是背着帐篷在保护区边缘扎营时,母亲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终究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否定,只是轻声说:“女孩子家,做这些……太辛苦,也不安全。”
沈知微没有争辩。她只是笑了笑,从登山包侧袋里,拿出那个装着红色土壤的小玻璃瓶,放在书桌上,紧挨着那个带有波浪纹路的石灰岩。“这是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土,”她说,“很有生命力。”
母亲看了看那瓶不起眼的红土,又看了看女儿晒成蜜色的、眼神沉静的脸,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准备晚饭。
晚饭后,沈知微独自出门散步。夏夜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与夜市食物香气的温热。她走过曾经每天必经的街道,走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过那个如今已修葺一新、不再漏雨的公交站台。一切都在,却又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她下意识地走向母校。暑假的校园空无一人,路灯将香樟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没有去教学楼,而是径直走向那条通往老天文台的碎石小径。
杉树林比两年前更加茂密,几乎要将小路完全吞没。老天文台依旧矗立在月光下,颓败之中透着一股倔强。她的心跳莫名加快,脚步却依旧平稳。
东墙还在。
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到那片深蓝色的海洋和那头鲸鱼。岁月的风雨并未将它们完全抹去,只是颜色更加沉郁,边缘与新的藤蔓和青苔纠缠在一起,仿佛正在被这片土地缓慢地、温柔地收回。它不再像当初那样,带着一种冲破一切的、尖锐的呐喊,而是沉淀为一种静默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存在。
像一句被时间验证过的箴言,不再需要高声宣扬。
她静静地站在墙前,没有触碰。那头鲸鱼依旧望着远方,只是那远方,似乎不再是虚无的彼岸,而是包含了此刻站立于此的她,包含了这片沉默的废墟,也包含了所有因此而改变的生命轨迹。
“此处,曾有海。”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它的全部含义。海会退去,痕迹会模糊,但被海水浸染过的土地,会永远记得那种辽阔。正如她一样。
她没有停留太久。转身离开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天文台另一侧残破的台阶。那里,似乎有一小片区域的颜色与周围不同。她走近几步,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是一幅新的、用白色粉笔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图画:一只展开翅膀的鸟,正从一片深蓝色的、类似鲸鱼轮廓的背上飞起。
下面有一行小字,同样是粉笔所写,字迹依稀可辨是那熟悉的深蓝墨水笔迹的风格,只是更为潦草、匆忙:
「鲸沉于海,鸟飞于天,各得其所。」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沈知微站在原地,仿佛能听到粉笔划过粗糙墙面时那细微的“沙沙”声,就在不久之前。他回来过。在她触摸亿万年岩石、跋涉于西南群山时,他或许也曾回到这里,留下了这幅最后的、告别的图画与箴言。
鲸沉于海,鸟飞于天。
一种深彻的、了然的平静,像月光般洒满她的全身。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圆满的确认。他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海域与天空,完成了这场始于雨季的、漫长的共振与告别。
她抬起头,夜空中星河低垂,与西南山野所见,是同一片浩瀚。
雨季早已过去。而她,既是那头沉入自我深海的鲸,也是这只飞向广阔天空的鸟。
她的归来,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带着这片被海水与星光共同洗礼过的灵魂,再次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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