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沈知微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那面斑驳的东墙下,留在了那片深蓝的、涌动的幻影之海里。课堂上的公式与定理,第一次变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灵魂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另一半,却已跟着那头孤独的鲸,潜入了意识的深海。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校园里搜寻那个名字对应的身影。食堂拥挤的人潮,操场奔跑的剪影,林荫道下三三两两的背影……她试图从中辨认出能画出那片深海、写下那些字句的灵魂。他应该是什么样子?桀骜不驯?颓唐不羁?还是如他的字迹一般,带着疏离的沉静?她想象不出,只觉得任何一个具体的形象,似乎都配不上那头鲸鱼的孤独。
几天后,她再次走进图书馆,走向那个熟悉的角落。这一次,她的心跳平稳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像赴一个无人知晓的约会。
《瓦尔登湖》静静地等着她。她翻到那片已成为他们秘密领地的留白处。新的蓝色字迹映入眼帘,这次,没有回应她之前的提问,而是自顾自地写道:
「听说有一种鲸,它的频率是52赫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声音。因为它唱的,别的鲸永远听不见。它迁徙的路径,也注定与众不同。」
在这段话下面,他又画了一幅小小的简笔画:不再是笼中鸟,而是一滴巨大的、从星空坠落的眼泪,泪滴的中央,包裹着一头微小的、正在歌唱的鲸。
沈知微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一动不动。52赫兹的鲸。她知道的。那个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的传说。此刻,这个故事被陆沉写在这里,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内心某个紧锁的闸门。
原来,他是那头52赫兹的鲸。
而她呢?她一直以为自己身处喧嚣的堡垒,是群体中的一员。可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或许也只是另一头频率不同的鲸。
她的“合格”,她的“优秀”,何尝不是一种无人能懂的、孤独的吟唱?她用规则和秩序将自己包裹,筑起高墙,是否也正是因为害怕自己的频率,不被这个喧嚣的世界所接纳?
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像低频的震动,从书页传递到指尖,再蔓延至全身。那不是简单的理解,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确认——确认了彼此相似的孤独质地。
她拿起笔,灰色的字迹第一次不再带着辩驳与防御,而是流淌出一种柔软的、近乎叹息的认同: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头52赫兹的鲸。只是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试图模仿大众的频率,而有些人,则选择了在自己的航道里,独自歌唱。」
她没有询问他的名字,没有探寻他的班级。这种隔着一本书的、匿名的交流,此刻显得如此纯粹而珍贵。它剥离了现实身份的桎梏,让两个孤独的灵魂,得以在最本质的层面上彼此触碰。
合上书,她走出图书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向天空。天空一无所有,却又仿佛充满了那头看不见的鲸鱼所发出的、52赫兹的声波,无声地充盈着整个宇宙。
她依然孤独。但一种奇异的慰藉感,像温润的水流,漫过心间。原来,孤独并非她独有的刑罚。在这座规整的校园里,在某个她尚未知晓的角落,存在着另一个灵魂,正以他自己的方式,承载着同样重量的孤独,并将其淬炼成深蓝色的墨迹和墙上的鲸鱼。
她不再急于寻找那个名叫“陆沉”的实体。那头52赫兹的鲸,已经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存在于她的生命里。这是一种悲伤的认知,同时也是一种巨大的解脱。她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轻,也更坚定。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并非唯一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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