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尖锐的清醒。沈知微在空荡的街道上奔跑,直到肺叶刺痛,才在一个公交站台下停住脚步。这是一个早已废弃的旧站,站牌锈迹斑斑,顶棚破了一角,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地漏下来,在她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大口喘着气。湿透的校服紧紧裹在身上,沉重得像一层浸水的铠甲。冷意从四肢百骸往骨头缝里钻,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可奇怪的是,内心那片喧嚣的焦躁,却被这冰冷的雨水暂时浇熄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平静。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站台另一端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
是个男生,很高,身形清瘦。他没有穿校服,一件简单的深灰色T恤也被雨水洇湿了深色的痕迹。他侧对着她,望着棚外连绵的雨幕,姿态里有一种与这狼狈天气格格不入的沉静。
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他缓缓转过头来。
棚外是昏黄的路灯光晕,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沈知微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却清晰地感受到一双眼睛,沉静得像雨夜本身的延伸,没有惊讶,没有探寻,只是平静地接纳了她的存在。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分明,沾着些许未干的、深蓝色的墨迹。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雨声、冷意、急促的心跳,全都退得很远。世界缩小到这个漏雨的破旧站台,缩小到他和她之间。
是他。
不需要任何确认,一种直觉般的笃定击中了她。就像在浩瀚的海洋里,那头52赫兹的鲸,终于听到了另一声孤独的回响。
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他怎么可能认出她?他们只是书页上两个抽象的符号。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漠然地转回头,继续望着外面的雨,仿佛她的闯入,不过是雨夜里一片叶子飘落般自然。
沈知微抱紧了自己冰冷的双臂,牙齿忍不住轻轻打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她是否有资格打破这沉默。他们之间横亘着整本《瓦尔登湖》的距离,此刻却近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
忽然,他动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从随身的、同样带着水渍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老旧的银色MP3和一副白色的耳机。他低头摆弄了一下,然后,将其中一只耳机,递到了她的面前。
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沈知微愣住了。她看着那只悬在空中的耳机,白色的线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微弱的桥梁。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滴落,在她和他之间的地面上,敲打出断续的、心跳般的节奏。
几秒钟的犹豫,像被无限拉长。最终,一种超越理性的驱使,让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接过了那只耳机。
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他的皮肤带着温热的体温,与她指尖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触感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她将耳机塞进耳朵。
下一秒,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被岁月和烟尘浸透的男声,伴随着简单的吉他旋律,流淌进来。那声音不是在歌唱,更像是在平静地叙述,叙述着破碎,叙述着失败,叙述着一种在废墟中依然坚持的、笨拙的信念。
她听不懂全部的英文歌词,但那旋律和嗓音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直抵灵魂的抚慰。尤其是那一句反复吟唱的副歌,清晰得如同神谕:
“There is a crack,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歌声在耳膜上震动,混合着棚外无尽的雨声。沈知微靠在那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狼狈,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考试。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感觉眼眶一阵无法抑制的发热。
原来,裂痕不是失败的标记,而是光照进来的前提。
她抬起头,望向身旁这个陌生的、熟悉的少年。他依然看着外面的雨,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安静而遥远,仿佛刚才那个递出耳机的动作,只是他随性而起的一个念头。
他们没有交谈。
只有科恩苍老而慈悲的吟唱,伴随着这无尽的雨,在这破败的车站里,为他们构筑了一个短暂却永恒的、共享的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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