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反弹

那本《瓦尔登湖》被沈知微藏在书包最深的夹层里,像一枚温热的、不安分的火种。回到家时,天光已大亮,母亲站在门口,脸色是一种压抑着风暴的灰白。

“你去哪了?”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划过玻璃。

沈知微垂下眼睫,早已准备好的借口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口。那场夜航的湿气与自由还黏附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无法轻易吐出那些属于旧日的、规整的谎言。

她的沉默,在母亲看来,等同于最恶劣的挑衅。

没有预想中的疾风骤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全方位的“保护性隔离”。

手机被以“考前集中精力”为由收走,电脑密码被更改,除了学校和家庭两点一线,所有课外活动被取消。

母亲请了年假,开始亲自接送她上下学,晚餐时的交谈也变成了单方面的、关于“关键时刻不能行差踏错”的谆谆教诲。

空气里仿佛被注满了透明的凝胶,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迟缓而沉重。

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名字依然在年级前十,但数学和物理的分数,比她的正常水平低了十分。

那鲜红的数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母亲焦虑的脸上,也扇在她自己试图维持平静的心上。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母亲指着成绩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害的!那个男生是谁?是不是他带坏了你?”

沈知微猛地抬头,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显露出尖锐的反抗:“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你会变成这样?!”母亲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我跟你爸爸辛苦培养你,不是让你在这种关键时候去学那些坏学生鬼混的!”

“他不是坏学生!”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料想的颤抖。为什么他们总要用简单的标签去定义一切?为什么偏离轨道就是“坏”,就是“堕落”?

争吵没有结果,只留下满室狼藉的沉默和更深的隔阂。

在学校里,班主任也找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语气是委婉的,核心意思却与母亲如出一辙:收起不必要的心思,回归“正轨”。

她成了透明人,行走在由担忧与规训构筑的无形围墙里。同学们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也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那座她曾经安之若素的“喧嚣的堡垒”,如今清晰地露出了它冰冷的内部结构——它不允许异质的存在,它需要的是整齐划一的合格品。

只有在深夜,房门紧锁,台灯洒下唯一一圈光晕时,她才能偷偷拿出那本《瓦尔登湖》。指尖抚过书页上那些深蓝色的、属于陆沉的批注,仿佛在触摸另一个世界的温度。那些关于自由、关于孤独、关于生命本质的讨论,此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思想游戏,而是她对抗现实高压的唯一武器。

她拿出铅笔,在陆沉最后那条关于“52赫兹鲸鱼”的批注下方,颤抖地写下:

「他们剪断了我的天线,试图让我接收不到你的频率。堡垒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是一座监狱。」

写完后,她将书本紧紧抱在胸前,像抱住一根浮木。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那些“发光的试管”井然有序地运行着。而她,被囚禁在自己的房间里,囚禁在爱与期望编织的牢笼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的“正轨”,原来是一条如此狭窄、不容回旋的单行道。

规则的反弹,比她预想的更猛烈。它不是外部的惩罚,而是内化成了无处不在的目光、话语和期待,像无数透明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四肢,束缚着她的呼吸。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里却燃烧着不甘火焰的自己,无声地问:当堡垒变成监狱,投降,还是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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