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仙门】

[楔子]

神界的风与凡间不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并不剧烈刺骨,却裹挟着黄泉下毫无生机的枯水,冰冷能渗透肌理,润泽能浸泡骨节。

月色下,神界寒凉的云雾随风聚散,仿佛无边无际雪白的波涛,息风在孤寂的白玉楼阁之上回荡……

“您也有欲念么?”

升月府,重霜殿。不夜上神坐在白玉桌案前,月光从高高的圆窗倾泻而下,铺满了他身前的玉案,他的一袭白衫,柔化了他从额前、鼻尖到双唇的轮廓。

皎皎月华之中,南可道周身银白如雪,同他身前的玉案、案上那瓶初生的昙花一齐融成了一片洁白的荧光,恍若一尊肃穆神像,无欲无求,不悲不欢。他听着寂静内室里渺无着落的一句话,垂眸扫去了一眼。

江起渊跪坐台下,炽热的眼神看向他:“我也想……我也想为您——”

南可道没有表情,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昙花上,伸手去了一片歪斜的花叶。叶子在他指尖瞬息消散,化作了月色里的一团银白。

江起渊瞬间噤了声,颈侧好似缠上了一只无形的手,几欲捏断喉骨,他双目红涨,撑着手趴在地上,疯狂地咳喘起来。

“汝不足以。”

喉间的剧痛随着话音止息。冰冷的空气涌入喉口,江起渊挣扎着起身,佯装的恭敬荡然无存,仰头已是阴森面目——

内室里空荡而寂静,只剩下一屋月华如水,案上的昙花已然谢了。

……

第1章【仙门】

空山峰峦叠嶂、延绵千里,其间云雾缭绕,夜深时枝叶尽数结霜。

时有长风呼啸,层层叠叠的古树逐渐摇晃成影,粗大的树叶自头顶滚落,一片一片砸向地面。

江起渊步伐沉重,踩得满地枯叶嘎吱作响。

两日前,天未亮的时候他出了村,提上那把从村口尸身中翻出的匕首,一路踩着惨白月色,走进了村外的幽长荒林。

癯长的黑影在树干上转动,耳边的风声逐渐沉寂,江起渊满面阴郁,步伐不停,却突然听清了身后一阵异样的响动——

“簌簌……簌簌……”

月光遥遥洒向荒林,铺在地上恍若一层浅薄的雪,枯树的枝干影影绰绰。江起渊停下脚步,缓缓转过了身。

良久的静默后,瑟瑟颤动的枯草丛里爬出了一只灰狼,身形枯槁、腹部塌陷,幽绿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江起渊垂眸看向灰狼,看着那双疯狂渴望将他吞吃入腹的眼睛,胸腔中泛起一阵血热,烧得他眼珠发烫,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出一丝怪异的笑。

最终狼牙撕走了他颈侧的一小块皮肉,他捅穿了还未来及消化这块肉的肠胃。

狼的肠肉肿胀缠连,吞没了他的匕首。

于是一路至此,唯一的防身之物捅进了狼腹,最终和那具开膛破肚的狼尸一起腐烂成泥,成了他漫漫求仙路上第一柄沾了杀孽的凶器。

空山仙门关,当世唯一的修仙神邸。江起渊穿过古树林,爬上步天阶,满手血污、精疲力尽,终于在如水月色中瞥见了仙家石门的一角。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下一刻就被人掐住了喉咙,五根手指深深陷进颈侧开绽的血肉里,痛得他青筋暴突,几乎翻白昏厥。

“求仙还是问道?”一身道袍的人双目赤红,兴奋若狂地盯着他,“我帮你,我帮你好不好?”

浓重的腥气融进了山瘴,那是伤口新挤出鲜血的气味。江起渊被掐得眼珠激凸、四肢冰凉,却仍凭着残存的意识死死抓上那只手,想要强行折断它的指节——

“咔咔。”

拇指被生生掰折,修真人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扯着嗓子怒吼:“凡俗贱种,我杀了你——”

颈上的力度瞬间加重,江起渊浑身不住颤抖,却疯狂汲取着喉管间仅存的气息,硬是逼出几声狰狞的笑来。

我要你的十根手指陪葬。他无声地说着。

“嗖——”在江起渊即将掰断修真人的下一根指头时,一道剑身穿透山雾由远而来,深深刺进了那人的大腿。

“啊啊!啊——”修真人一下子松开手跪了下去,腰间佩剑重重地掉在地面上。

江起渊猛地趴倒在地,肩膀剧烈耸动,颈侧的血随着动作一滴滴掉落,缓缓渗进了空山泥泞的山路。

不远处,白色道袍的女子收了寒玉长剑,缓步朝这边走来。

“邱义,是你自己去领罚,还是我替他们罚。”宋瑶露淡淡扫过那人腿上触目惊心的血窟,神情毫无波澜。

叫邱义的修真人逐渐扭曲了面容,笑容癫狂:“贱人……你罚得过来吗?多少仙门弟子皆以凡人之灵弥足自身,你装不知道?”

“祁千镜和平云,难道就没吃过凡人魂魄?你也没吃过?——他们瞒着你吃的,哈哈哈哈哈哈!”邱义低垂了头颅,眼底投下一片森然暗影,“宋瑶露,你这贱人……我弄死你——”

未及动作,他就被自己的佩剑从后方捅穿了肚子。倒地前,还死死瞪着一双怒火中烧的眼。

古树枝叶在头顶疯狂飞舞,像在渴求着死人魂灵。

江起渊双手握剑,手指不住颤抖。

漆黑的剑刃刺破皮肉、穿过骨骼,最终捅穿了五脏六腑。他红着眼,终于松开手,收敛了表情,抬头轻声说着:“‘凡俗贱种’……却是我杀了你。”

静立前方的宋瑶露目光深沉,似乎诧异于这俗世中人的睚眦必报,却又司空见惯般恢复了静默。

她举起双指,散了那尸身之灵。灰白的光雾飘然而上,最后渗进了参天古树粗糙的枝干。

“你来求仙,若能受箓,可择入平云道长门下。”宋瑶露挥袖拂去寒玉剑身上的血污,迈出一步却已至五寻以外,只剩冷淡的话音在空山之中回荡,“——亦可同他们一道。”

隐匿于深山中的仙家石门宽敞高耸,其后却只见一片虚无黑影,看上去像一张幽长的蟒蛇巨口。

江起渊试探着踩过石槛,然后重重浓雾瞬间铺面而来,实质的寒气压得他屈膝跪地,密密麻麻的思绪顷刻间塞满了颅腔。

“咚——咚——”耳边是一阵厚重的钟鸣。

颈侧开绽的伤口肿胀发烫,即将昏厥的江起渊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掐上了那块血肉。

刺骨的剧痛袭来,他终于暂得了一时清明。

跟随钟声向前,身侧的古树逐渐杂乱交错,雾气忽散,江起渊猛然抬头——

石阶之上,白石层叠的九霄门高耸入云,门后楼阁错落,火烛通明。那烛火狰狞晃动,一点一片全钻进眼里,烧得他眼眶灼热,嘴角抽动,连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

晨光熹微之时,江起渊站上了仙门关三年一启的试炼台。

身侧三人,农户、武夫、奴仆,同他一样皆是妄想脱离俗世的俗世人。

空山仙门三年一开,于初秋之际举行试炼,妄图飞升的凡人,或困死在空山巨树之下,或至山门外为道人所杀,每次入关者也不过四五。

往来的仙门弟子渐渐聚集,议论间瞧向石台之上的凡人,像是看着被明火烧了心的飞蛾。

试炼台上,死伤不计。

“两人习武,一人学了半吊子的灵符……”远处的三层楼宇之上,齐江府仙人首徒齐霄正负剑而立,笑容轻浅,“还有一个不要命的,你瞧着如何?”

身侧的宋瑶露不置可否。

石台上很久都寂静无声。

人群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前方石青道袍的指尖,残忍而兴奋地等待着。

江起渊在石台边沿静立,手中提着刚配上的铁剑。

紧贴剑柄的掌心如同火烧,带动着经脉突突跳动,他逐渐看不清青钟高悬,听不清人群细语,唯有双目肿胀,似乎要生生逼出眼眶。

“最后提醒一遍:符召邪祟,择一人附体,其余杀之则赢,被附身者驱之则赢。一炷香时间,或被邪祟上身,或为邪祟所杀,”律青真人于石台中央闭目,“凡人,小心了——”

铜钟长鸣三声,轰然震得胸腔回荡,身侧一人向前迈了一步,然后霎时间黑沉了天,阴云团聚,狂风乍起。

江起渊眯着眼,衣角飒飒而动。前方,律青已飘然飞身钟楼之上,他掐诀之处,符咒悬停,笔纹间泛起了一片灰蒙蒙的雾,一缕一缕黑色的丝线自符咒而出,像无数蛆虫在缠绕着、挣扎着,最后与雾气相融,疯狂扭动着扑面而来——

其余三人慌忙散开。

“选了他?”远处飞檐之下,齐霄蹙着眉朝前迈了一步,“此人毫无术法,有何特殊?”

试炼台上,江起渊双手青筋暴起,竭力举剑抵向前方。剑身似能触到那黑雾的实体,却仍被巨力一点点逼退,一直贴近了胸前——邪祟兴奋地扭动着,瞬间壮大又缩回,将扑上来的三人击倒在地,依旧死死逼向江起渊。

耳边嗡嗡作响,手指骨节都被震得几乎断裂,江起渊咬着牙,仍不肯放手。

“哐当”一声,他的剑落了地。丝丝缕缕的黑雾在耳畔疯狂叫嚣,周身忽生剧痛,像被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了皮肉。那邪祟正一点点挤进他的身躯。

江起渊目眦欲裂、浑身颤抖,终于跪倒在地。

石台另一侧,钟楼之上的律青举双指明目,远远观望着台上情景。

有人口吐鲜血倒地不起,有人提刀欲逼近杀之,却被无形的威压重重击退。

被附体的少年人跪在地上,缓缓抬起了头。

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

邪祟,生灵恶念所化,为之长久附身即化作邪灵。

邪祟入体吞食灵魄,被附身者往往红目、失常,七窍生血。

律青眼中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江起渊抬起脸,目光扫过前方难以靠近的提刀武夫,竟面色如常。

神界,云托月侧,亘古不变的白玉殿阁无声静峙。

升月府,重霜殿外。

白衣女子负剑独立于人群之中,身侧道袍尽数伏地,不敢直视神邸。

“半年之后,人间大劫再起。如此天地浩劫,我等蝼蚁微薄之力,万望上神垂怜——”

“众生求上神垂怜!”

“求上神垂怜!”

沧桑的声音此起彼伏,祁千镜却充耳不闻,径直望向那琼楼高处。

云光流照,无声无息。

其间居有神明。

不夜上神南可道,自万万年前独辟神界,复归神位,此后再无能跻身其侧者。一神之力,却足以撼动天地。

修炼千年的半仙口口相传,也只载下两次神明显意。一为仙门关开宗之日,空山乍起狂风骤雨,似为天意所不容,众凡仙惶惶不安,跪拜终日以求天地庇佑。南可道现身云端,遥遥挥袖,顷刻之间**俱散、日光大开。

二为首次人间浩劫来临之前,神明传心音于仙门,三日后穹顶雷动,暴雨如注,人间地裂山崩。南可道一身在前,瞬目之际,驱散天地不仁。

而今千万年逝去,神界依旧寂寥。升月府气壁隔绝,不闻人声。

祁千镜漠然望向那白玉楼宇。

天道跻身神明之下,是以十年一劫,到如今三年一劫。灭世之际神明悠悠现身,寻常死伤从来高坐神邸,万万生灵,不过系于一神一身一念之间。

仙门凡仙尽数跪地,三拜九叩,换不来一声悲悯的叹息。

从来如此,却何以如此。

祁千镜白衣翻动,在一众同僚中深深闭上了眼睛。

仙门道场上人声鼎沸。

视线中央的江起渊已然起身,冰冷的目光遥遥投向远处钟楼。

律青脸色发白,强撑镇定与之对视,双目倒映出那年轻人的身内景象——

吞食魂魄的邪祟,反而将为魂魄吞食。

妖物,还是邪魔?

律青几乎毛骨悚然,正欲动手布阵,却忽有长风吹动铜钟,悠远长鸣的钟声中,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大笑着自天际而下。

白发老道悠悠落地,在石台中央聚灵画符,迅速推向江起渊,一瞬之间,邪祟自他身后挣扎着钻出,只来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而后就被灵符消解在了寒凉空气中。

江起渊重重地倒在了石台之上。

律青翻袖飞来,挥手起了隔离阵:“仙长,他……”

平云微一摇头,捋着白须微笑:“此事不可张扬。天数如此……或许是乃你我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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