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灿删掉对话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趁着工作空闲的时间跟在地面上的学生聊了几句，看见对方发来了晚安，她才意识到这会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但是对于她来说，在太空执勤的士兵三班倒，而且永无白昼的黑夜彻底颠倒了人体自带的生物钟。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拉伸了一下，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啦声。

这时，身后的门被敲响，电子屏幕上面显示出来人的样貌和身份信息，是个需要来心理治疗的年轻士兵。

三年前卢灿被调往太空开发局做文职，后来太空的情况越来越不稳定。地面上新闻媒体报道的太空流窜海盗之类的新闻，基本上是只讲结果，不论过程，只有他们这些真正在前线的人，才知道过程的惨烈。

太空军属部接到来自国防部长的命令，为了将“战争”带来的危机感尽可能淡化，便把卢灿在内的一些从事心理学研究的文职人员直接调来太空堡垒。面对黑暗无垠的宇宙和随时可能打响的战争，一些人患上了心理疾病，所以需要他们去给战士做心理疏导。

“放轻松，我们的时间很多，不用着急。”卢灿让他脱了外套和鞋子躺在治疗床上，然后调出桌面上的操控台，选择音乐那一栏，播放舒缓的轻音乐。

躺在治疗床上的年轻士兵满脸倦容，尚未完全放松的肌肉还在微微颤抖，他刚完成在治疗室的最后一次体检，就被送到卢灿这里来了。科技这样发达，身体上的伤痛好得快，但是心灵上的不容易好。

他听见音乐，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声音听起来虽然疲惫，但语气却是欣喜的，“我喜欢这部动漫。”

这是一首广受好评的音乐，源自于一部叫做《地球无日落》的老动漫，讲述了人类战后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故事，影片的最后男女主站在余晖的夕阳下朝着新建好的城市挥手。连续六年蝉联最佳动漫榜的第一名，还延伸出各种周边产品。

这部动漫在当年热度极高，也是因为那会联盟政府刚颁布了《太空军装备部署公约》，地球刚在星际战争和太空病毒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曙光般的未来就在眼前。

“我也喜欢。”卢灿从架子上拿下两个人物小摆件，正是《地球无日落》的男女主。“不管画面还是剧情，都很治愈，好的艺术作品总能直达人心。”

士兵又闭上眼睛，绷紧的手臂终于放松下来，“就跟你这里一样。”

卢灿抿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这里让我感到很安全。”

其他心理咨询师的咨询室为了营造温馨的环境，都呈现包围式，模拟柔和的阳光，还有在山林里录下来长达近百小时的自然声音。但卢灿的布置却很随意，这里甚至有点像指挥部的作战室，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书架上没有书，而是各种各样精致的小玩偶，都是地球时代耳熟能详的动漫游戏影视角色。

卢灿把那两个小摆件放在躺椅旁边的台子上，士兵伸手就能够得到的距离，“PTSD是战后无可避免的心理创伤，与其硬逼着自己去面对那些会让你触景生情的东西，还不如暂时避开。”

小战士伸手摸了摸那一组五颜六色的摆件，声音有点哑：“我没办法忘掉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老王的女儿上个月刚出生，一出生就没了爸爸，他还是为了保护我才……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的家里人，也不知道怎么战胜那些……他们简直不是人！”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颤抖起来。

卢灿起身给他拿来了水和安眠药，一般患者愿意自己说话的时候，她都会引导着患者自己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这个时候她只要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就足够了。

“……卢医生，你说战争还要打多久？”战士突然坐起来。

“以地球的兵力和科技来看，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卢灿几乎是毫无停顿，笑着给出了这个答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笑有多难保持。

现在的情况虽然还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但对于很多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岌岌可危了。现在的地球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而这个隐患还是由人类自造成的。

小战士深深叹了口气，“您别骗我了，就如今这个局势，战争恐怕才刚刚开始。”

在太空堡垒待久了，卢灿也能在第一时间接收到某些军事上的信息。小战士说的没错，这些星际海盗的骚扰可能只是开胃小菜，背后隐藏着的真正势力现在还没完全露面。

她想起刚才宋兴琛撤回的那条消息。

“夜半鹊”这三个字的分量可不算轻啊。

可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现在就觉得难过，那以后要如何？

小战士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卢灿听着《地球无日落》的片尾音乐，慢步走到窗边，想起一句很古老的诗词。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不同于太空那根扯得过于紧的弦，地球上的生活在现在看来至少还算得上是无忧无虑，有靠谱的政-府和合理的秩序，突然冒出头的邪教组织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人们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有正经工作的就去上班，没正经工作的就在街上乱逛。

宋兴琛在手机上搜索那天婚宴的消息，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小道消息还不少，可这几天再看，从视频到文案就都被删了个干净。也是意料之中，毕竟跟邪教组织扯上了关系，政府那边盯得很紧，在严格审查和粉饰下，再大的事情也只是一笔带过。而且说到底，除了那几个夜半鹊组织成员，剩下的人虽或多或少受伤，但都不致命。

他打了个哈欠，拖过行李箱准备去集训地，明天就要开始正式集训了，他要先过去收拾一下宿舍。

实训基地在远郊，实行半封闭式训练，出入都有严格的身份确认。这里不仅是训练基地，里面还有一家科研所的分院，所以比一般的学校都要大。

在这里训练的学生两人一宿舍，每层楼配备专门的训练室。宋兴琛拖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宿舍楼下，看着楼前那些长得跟小猪一样的机器人，眼睛对准识别屏上的虹膜注视处，拿到了门禁卡。

他的房间在六楼，推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宋兴琛因为前几天在婚礼上受伤的手臂还没完全好利索，一进门打了个招呼，便将手里拎着的包放在地上，当他卸下身上所有重担时，新室友已经坐在滑轮椅上转过来了。

“需要帮忙吗？”

“没事儿，一会我自己收拾……”

宋兴琛抬头看他，不由得一愣。

这位同学长得未免也太好看了，宋兴琛还是第一次在潜意识里用“漂亮”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男人。要不是他刚才开口是个真真切切的男音，甚至他都要怀疑面前这个新室友是被分错了宿舍的女同学。

前几天婚礼上漂亮到诡异的小花童没由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面。

新室友应该是刚洗完澡，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T恤，衣服下摆有些湿，脖子上还搭着毛巾。头发很短，更显得眉眼分明，弓形的唇线冲淡了鼻子过于窄直的带来的锋利感。

“门口两个储物柜，我的在左边，右边的我也擦过了，你直接放东西进去就行了。”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柔和，看人也并不跟对方的眼睛直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眉心，眼神带笑，像盛着一涓泉水。

“谢谢你，有心了。”宋兴琛不自然地伸手搓搓鼻子，尽量稳住脸上的表情，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到了放在后面的行李箱。

“小心！”

新室友见他没站稳，伸手去扶他，他站起来离开座位的时候，宋兴琛又吃了一惊。

这哥们有点高啊，少说也在195左右，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

但他在心底也长出一口气，解除了自己刚才略显荒谬的怀疑，实在不该因为别人长得好看就怀疑他是灰界人。

能进入军校的肯定都做过背调，绝不可能会让一个灰界人混进来，而且最重要的是灰界人身材娇小，就算是根地球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也绝对不会到达地球人男女身高的平均水平，更不可能会跟吃了激素一样长得这么高。

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宋兴琛自报家门，“你好，我叫宋兴琛。”

“姜昙华。”新室友说，“昙花的昙，华夏的华。”

新室友的身高看着有压迫感，但相处起来却很随和。在互通姓名之后，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两人都是国航东亚分部的学生，但是因为专业不同，之前不在一个校区，所以也不认识。

新生整理完内务的第二天，便正式开始了集训。

宋兴琛发信息询问了古嫣的课表，得知他们今天会在一间教室上课，便跟姜昙华去了操作室。

他们的集训多是实操方面的集训，所以没有教室，只有各大模拟飞行器的停放场地。这间巨大无比的教学室一共装载了五十台小型战舰，呈圆盘状罗列在一起，后面是个巨大的指挥台和曲面电子屏，这些战舰会以光标的形式出现在电子屏上，方便教师实时监测。全方位模拟太空的场景，被击落也只会断了连接，是最温和的实操模式了。

宋兴琛调出课表，今天是小型战舰的巡回战斗。三人一组，一人负责主控一人负责辅助，剩下的一人记录战斗参数，一架小型战斗机大概有十来平方米。

早在十八世纪，人类成功发射世界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开始，作用于军事的航天器就正式进入研发阶段，经过这么多年的改进和战火的淬炼，就算再小的太空战舰也具备大型战舰的功能，例如战斗、巡航、侦察和伴飞大型航天器。

在上课铃打响的前五分钟，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操作室，他穿着集训地教师的白色制服，胸前带着名牌，手臂处是国旗和太空军的标志，表情严肃，眼角带着些沧桑的憔悴。

“同学们，我是你们实操一课的老师，我叫罗金鳞。”

他在屏幕上调出学生的花名册，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又把花名册的页面消掉，“名字我就不点了，节省时间，直接开始训练吧。”

底下的学生开始议论起来，大多数人得出的结论是，这个老师大概率不好糊弄。

罗金鳞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操作台前，将其当做了临时讲台，“你们每三人一组，主驾驶员负责驾驶，副驾驶员负责瞄准和辅助，剩下那个人手动记录战斗参数。很简单，就像你们打游戏，哪个队能赢到最后就是胜利者，现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自由组队。”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台下一个男生举手示意，得到了罗金鳞的同意后继续说：“现在战斗机都能自己模拟参数，为什么还要我们手动记录。”

罗金鳞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才说：“可以相信科学，但不要依赖机器，我们在宇宙里只是脆弱的碳基生物，要靠太空服抵挡辐射，靠防护盾抵挡攻击。但是当这些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我们能在太空这种极端环境下活着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你们要靠自己的脑子，去记忆，去加工，这是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有必要吗……”宋兴琛听见时候有这种不和谐的声音传来，虽然他不敢说，但是心里却是极其赞同的，虽说战舰的理论参数不等于实战性能，但是五年前Oce科研实验室研发出一套新型参数模型，经过跟太空海盗的实战检验，被应用于各大航空器上，这么多年的误差率连百分之零点一都不到，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危险。

“我知道，虽然战斗参数这种东西战舰本身也能记录，但是有多少同学都是潦草地复核一遍之后就存入数据库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所以给你们提个醒，我会锁住数据库，如果这学期期末，检查个人数据库的时候，你们记录的跟战斗机记录的查重率低于80%，就别想着毕业了。”

他们一共一百多号个人，分为三十三个组，每个人在自己的终端上输入小组的学号和指令代码，然后挨个登上战舰，“好了，同学们，选择你们的队友，输入你们的小组指令，战斗要开始了。”

古嫣看了一眼宋兴琛跟他的新室友，“就咱们仨吧，齐了。”

宋兴琛率先跳上一架战舰，这战舰的内部看起来有点像民用飞机的机长室，为了尽可能地缩小空间，很多手动装置都是在头顶上的。

“6号，不错，正好是我的幸运数字。”宋兴琛摸了摸墙壁上磨砂纹路的数字6。

“别东张西望的，先检查散热板和推进器，然后是防护和武器。”古嫣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指挥台，因为这会还有学生没登上战舰，为保安全，所有的战舰现在都处于离线状态，只能先做些事前的检查工作。

古嫣不知道在指令板上输入了什么，操控版居然亮了起来。

“你是什么学校，哪个专业的？”姜昙华见她如此熟练，不免得多嘴问了一句。

古嫣头都没回，“空工大，仿真工程。”

“那跟作战指挥有点差别，但你好像对这些都很熟悉？”

“可能我爷爷我爸都是当兵的吧，从小我跟我姐的玩具都是从这些上面拆下来的。”

宋兴琛在心里默默地想：她爸是古中将，她爷爷……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她爷爷的光辉事迹和照片，现在还挂在中国各大太空堡垒里面，供后人瞻仰。

这时候罗金鳞的图像出现在战舰内的曲面屏幕上，操纵台上的指示灯也相继亮了起来，“大家都应该分好工了吧，现在检查基础设备，十分钟后实战开始。”

他的脸从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钟的倒计时。这时候宋兴琛才知道古嫣刚才的做法是很明智的，因为十分钟检查设备的时间显然不够用，因为他们还需要时间去熟悉这架战舰的内部环境。

这时候罗金鳞又说：“编号6战舰听指令，不要耍小聪明。”

得，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罗老师有意不让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熟悉，这下被点名批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