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他虽然不与我说,我却也是知道他的难过。
到底是我的孩子,他低下头我都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又在想那小凤凰的事情?”我见这小孩不说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中桂花树下,不练剑也不习字,就这么痴痴地望着天,小小的人,倒是有了更大的忧愁。
换作以往小汤团还会挣扎一下,辩解几句才不想他,而今望向我的那双眼睛,一汪清泉凝聚,越发与楚回相似,只可惜楚回不会有这样忧郁的神情。
自我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再到花树下埋过钱币,这桂花树没了反复的折腾,更是越开越旺盛,开了谢,谢了开,哪怕不在桂花的季节,院中也隐隐飘着桂花香。可惜树犹如此,人事却多变,哪怕神仙也难两全。
“为什么凤凰涅槃以后,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呢?”小汤团徒手挖开了桂花树下的泥土,那一树沉沉的桂子不堪重负地落了满地,似是在控诉对他的不满。
小汤团却不在意,固执地挖着泥巴,一副要刨根的架势。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做工精美,一只凤凰栩栩如生,翩然欲飞,真是承袭了天道与楚回的手巧。晓汤团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手指上的泥土弄脏里面的东西。我走近细看,原是一枚赤红的凤凰羽毛,静静地躺在盒中。
“或许是小凤凰也有不想记得的东西,大火烧尽,便可纵情抛却脑后,涅槃就是新生,既然是新生,又何须带着旧日的苦痛一起呢?”我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很残忍,却必须要告诉他,遗忘或许是最好的解药。
“那我也是他痛苦的一部分吗?”小汤团站起身,“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云归快要高到与我双眼齐平,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他一身白衣素袍,青涩尽褪,皎如玉树临风前。昔年初见,还是个汤团一样玉雪可爱的小孩,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而今留着未束的长发,眉眼却已长开,淬炼着人工描摹也绘不出的少年风采。
换作人间历法,男子十五束发,这一头乌发也是时候该被束起。
我忽然惆怅又欢欣,原来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心情。
“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份量,也不必因此而太难过,若是真的有缘分,离散的人一定还会再相逢。”我出声宽慰,见云归发梢上坠满星星点点的桂花,伸手细细挑走,不由感叹到底还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心性。
正是如此,患得患失,不知晓世事无常,此后的无奈与遗憾只会愈发增多。
“父亲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还是会有点难过。”他又蹲下身,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木盒放在刚挖好的坑里,抓了一把土,认真地埋葬心中的某些情愫。
我望着他的身影,仿佛能看见遥远的从前,在我还未能醒来的百年光影中,也曾有这样一个小孩,抓一把土在树下埋银元,虔诚地信奉着远去的人一定会回来的传言。
“这是凤凰涅槃前送我的凤凰羽,既然他都已忘了,那我留着也无用,拿给他或许徒增烦恼。”云归将土堆填平,一双手已满是泥污,神思却愈发清明,他于桂花树下迎风而立,神情骄傲,满是与那人一模一样的固执。
“而今我将一切葬于树下,他不愿记得,我也不必纠缠。”少年的声音如淬火遇寒冰,最是透彻也最是炽热。
“若真是有缘,便等那日再到树下重逢。”
“若是无缘,便葬于树下永远沉眠。”
一树桂花被风纷纷吹落,满地幽香,却蓦然让人心惊,我抬头,望见天际深远,冥冥之中,许是天意不可违。
我不说话,楚回也不说话,我们俩并肩坐在崖岸看夕阳。
海天尽头,云烟万千,霞光万重,如此美景,初见时惊奇,日日常看则会生腻。
我们两人暗自较劲,谁都不肯先出声,天边成排的海鸥似乎被我们吓到,都不敢从上空飞过。
最终还是楚回沉不住气,一如往昔,他伸手轻扯我的衣袖:“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
“可不是我不开心,是咱们的宝贝儿子,你瞧他最近,倒是沉寂了许多。”
楚回很是意外,眼底眸色被夕阳照亮,不复往昔幽深,在我眼底所有情绪一览无遗。
“汤团……”他低低出声,却一直没能让我等到下一句话。
我在心里暗叹,并非是我不开心,只可惜说与楚回听,他也无法真的理解,倒不如别说出口,木石之人如何能参破情之一字的曲曲折折与弯弯绕绕,还是不要让他徒增烦恼。
“无事,只是想问问凤凰一族近日又去了何处,最近都不见他们来了。”
“凤凰?”楚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天道让他们去了昆仑,昆仑是个好去处,鸟族也不亏了。”
我不再言语,只是望向渐渐沉落的夕阳,海天一色,可是天空与海洋却从未真正地相连。
楚回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画着圈,我微微侧脸,他的吻便落在我的耳边。
确实是耳鬓厮磨,他双手环了上来,就着耳边悄声吹气:“天黑了。”
水声绵密,他的吻比海潮还要急切,铺天盖地,侵吞一切。
就着月光细看,那一双眼睛已经泛红,泛着无尽妖异的色彩。
声音随着海浪起伏,在天地间翻云覆雨,带着最原始的野性。
楚回攀在我的肩膀,不肯放开,任由我摆布他的身体,在珠玉上留下刻印。我们如此熟悉,如此清晰,天地之间唯有我与他,最为契合。
月光落在他散开的长发,如水一般流淌到了我的掌心,他的手掌也覆了上来,十指紧扣,难舍难分。纵使片刻,这一刻的欢愉也值得拼尽全力。
他呜咽出声,我却是吻上那双满是伤口的唇,要他将声音尽数吞回。
于是楚回啜着泪看向我,我埋首在他颈肩深深一咬,快见皮肉之时又收回,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标记我的领地。
在颤颤巍巍中,那滴凝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滑落下来。
我伸手,托起那人的下巴,他勉力朝我一笑,轻轻与我再续一个缠绵的吻。
“好热。”他在我怀中断断续续地喊,“这里好涨。”
我按着他的小腹,肌肤细腻,如玉温凉,“是很涨。”
耳边风声海声,还有楚回低语,这一晚尽了性,埋首于臂弯间,我竟然再也听不清他的絮语。
“醒了?”
楚回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没见我在身旁,便又翻下身来。
一身的睡袍掉了大半,露出昨夜痕迹,他也不遮掩,直接坐在我旁边,拿起我喝过的杯子一口饮尽。
我示意他坐过来些,他直接就坐在我的腿上。我只好拧他胳膊,他却就势缠上我的肩膀,不肯撒手,语调还带着久睡的慵懒,话语却是让我清醒:“云归也快到历练期了。”
楚回不怕摔,紧紧地贴近我,我连忙揽紧怀中的躯体,周身的空气都萦绕着他的气息。
“可是要去往人间?”我抱着他,怀中仿佛揽着一只餍足的猫。
“得看汤团的意思。”楚回埋首在我颈肩,舒服得快又要睡过去。
我捏了捏他的脸,他懊恼地抬眸看我,只好再出声道:“汤团要么去转世,当一回凡尘中的人,体会点七情六欲,再生一颗玲珑心,但我不赞成这条路。要么就是去凡间杀点作乱的妖魔鬼怪,当个功绩得了。反正天劫在上,有你有我,不怕他过不去。”
这话他说着确实容易,只是云归心性,怕是不能如楚回所愿。
“你得问问孩子的意见。”趁着楚回不注意,我在他发间绑了个小辫子。
“这不是刚想起来么?”他调整了姿势,找了一个更舒服的角度给我抱,原先通体冰凉的身体,而今在怀中,竟如暖玉生烟。
“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楚回的吻不带一丝**意味,眼神烁烁,披头散发却是郑重地向我起誓。
“我知道,我知道。”我失笑,手上动作不停,在他发尾处打了个圈。
孟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总是笑意吟吟,笑容仿佛假面金身,硬是被她强留在了面皮上。这一副笑脸,在这凄风苦雨的地府中,颇为格格不入。
奈何桥上亡魂匆匆,排着长队,可孟婆一抬眼,便在人群中望见一身白衣素袍的云归,只震惊了片刻便又低头盛她的孟婆汤,递给云归时,她那带笑的假面骤然碎裂,如佛像金身一寸寸碎裂,看透红尘勘破天机,只留一声叹息:“你不该来此。”
“我必须来。”
云归饮尽手中孟婆汤,回首与我们道别,万分端正地行了作别礼,转身时衣袍纷飞,不知何处来风,吹散他那总是束不好的长发,发带飘于人海,他却永不回头,顺着人潮奔向芸芸众生。
三生石静静地矗立在奈何桥畔,传闻与楚回之心同源,我没有再伸手触碰,因着我已得到他的真心。
又回首,望向云归离去的尽头,何处还有孩子的身影?只有彼岸花开,一片红海,炽烈幽深。
混混沌沌之间有人与我执手相看,是我爱过恨过的眉眼。
“走吧,他有他的路可行,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
于是我也紧紧回握他的手,十指相扣,我的故事已经走到了圆满,而云归呢?此后他再睁眼,人间满是寂寞的长夜,父子一场,我唯有祝愿他不要害怕,愿他快些归来,愿他得偿所愿。
云归,我在心里默念,你有自己的道要行。
第二部会写云归和小凤凰的故事,预收没想好文案怎么写,文稿已经在存了,有兴趣的宝宝们还可以看看另一篇狗血文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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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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