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妄水最长支流一路北行,河道和水流愈渐宽阔湍急,周围冰凉水汽充斥,这才算真正进入到西堑孤洲范围之内。
这是苍境北部唯一一片绿洲,植被算不上茂密,但天极的冰川融水可非一般水源,虽因流经百千里地,远不如天极中的纯净,好歹也有孕育普通植物的微薄神力。但凡生长在这孤洲里的花草树木,比苍境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勃勃生机。
只因苍境人皆崇敬这片净土,才无人在此开垦建造,怕污秽了这最后一片完全沐浴神晖的土地。
“这应该就是数千年前,整片天极原本的模样吧。”肖长悦享受之余也心生惋惜。
怨戾摧毁本该美好的世界,连仅剩的一点纯净都只能苟延残喘的苦苦支撑。陆辰淼心中亦有千思万念,只是任何言语,都不足够精准地表达。
“陆涯,这世上,可怕的不是魔孽,不是森罗,而是其中千千万万堕落的灵魂,那些戾气,消极的执念、妒嫉、虚妄、贪婪、**,千丝万缕汇聚成心魔。森罗成为了心魔的奴隶。在他们面前,我们如同蝼蚁,我难免害怕,害怕我会死,更害怕我的家人、朋友会因此悲恸欲绝。可现实告诉我不能退缩。”肖长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会变得这么瞻前顾后,纠结踌躇。
身侧一阵沉默。
其实肖长悦说出这些话,他没有想过,陆辰淼这张平时不大爱说话的嘴,会给予他一些安慰。
“阿悦,你往自己身上捆了太多东西。”寂静片刻,身侧传来令肖长悦意想不到的回应:“你总是这样,从在界吟,你我第一次相识,我就感觉到了。后来我才发觉,你之所以爱逞能,跟你这爱把什么事都认为跟自己有关的性子脱不了干系,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总在想,你这些年是怎么撑下来的。”
肖长悦有一瞬恍惚,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赞同陆辰淼所言。他好像真的像对方说的那样,对自己都不甚了解,自然无从判断陆辰淼话语的对错: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撑下来,搞的好像我一直都在摸爬滚打似的。”
陆辰淼不否认肖长悦的反驳:
“你生在格外富足美满的家庭,奈何却患邪血巫咒。伙伴惧怕你,不敢接近你,离开你,渐渐的,你只好将心思和精力都花在研习玄器和玄阵上。即便如此,你还是对谁都好,希望能遇见真心相交的人,后来你失望了,不希望把受过的伤痛发泄在其他人身上,你极少显露出真实的自己。”
肖长悦苦笑一声:“想不到,我竟需要从他人口中了解自己。陆涯,听你这么说,我好像觉得自己没那么不可理喻。”
“阿悦能有什么不可理喻的。迎难而上,先死而后生,这些都是你用行动教会我的。人人都有他们不得不面对的路途命运,风雨和浓雾都是暂时的。阿悦,我不敢保证什么,但会尽所能保护你,和你一起面对任何事。”
陆辰淼反握住肖长悦不觉间捏住他的手,下一刹,两人同时掌心一紧。
两人定住步伐,观察周遭环境,没有任何变化,但莫名叫人心浮气躁,意念烦乱。
“陆涯,你也感觉到了。”肖长悦道。
“嗯,这周遭不对劲,汇神,戒备。”陆辰淼一手已在空气中呈握姿,准备随时拔剑。
肖长悦也在指尖夹住几颗阵子芥,浑身紧绷之时,却感觉有无形之物在撩动自己的发丝。
左侧!他缓缓转过眼球,骤然,空无一物的空气里,一张狰狞非凡的鬼脸张开牙尖嘴利的血盆大口,发出凄厉尖锐的嚎叫,抬手就要朝肖长悦劈来。
蓦然的惊吓令的他心里发怵,瞳孔骤缩,这鬼似是抓准了他的弱点,选择如此近距离的攻击。肖长悦不擅长近身作战,一时有些无措,但反应还算快,去抽腰间匕首,陆辰淼先他一步,借助还牵着的手,将人向后甩去,顺势旋身一剑劈去。黑烟形成的鬼身被清光斩成上下两半,很快又顺其自然地分成两团,分别朝两人攻去。
“可恶,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手牵着手,怨灵的尊严就不是尊严嘛!”
“活着的时候就爱而不得,死了还要被秀一脸恩爱,这世间的爱侣,都得死!”
两个怨灵或许身前是殉情而亡,受不得这方面的刺激,竟怨气大发,比方才更加气势滚滚。
陆辰淼天潋出击,想不到那只怨灵不按常理出牌,死死缠咬住剑身,连天潋青光都不惧怕,陆辰淼一时无法甩掉。
与此同时,另一只怨灵恶狠狠冲向肖长悦,后者指尖一枚阵子芥飞出,在怨灵周身圈成一座囚笼形玄阵,阵中火环流窜,灼的它惨叫不断。
这怨灵或许没想到肖长悦是火属玄性,属光属阳,是阴邪的克星,方才有多么来势汹汹,眼下就多狼狈不堪。很快,就被霹雳似的火环割的丝缕不剩。
另只怨灵吓一大跳,想趁机逃跑,肖长悦眼疾手快,一道火龙飞出,将其紧紧缠绕,捏碎。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但那股心烦意乱的无端干扰依旧存在,还不得松懈。
“陆涯,这些怨灵必定是魔孽做的手脚,楼兰弟子们应该就在附近,咱们分头找找吧。”肖长悦提议。
陆辰淼点首,既然肖长悦有怨灵畏惧的火属玄性,他心里的担心就少了大半。
但两人的手就像被浆糊黏住了,怎么也分不开。
陆辰淼和肖长悦同时低头,两只握住的手周围,神不知鬼不觉环着一圈黑烟,把他们紧紧捆住。
肖长悦立即要用火去烧,那圈黑烟开口说话了:
“别以为所有怨灵都怕火,方才那俩蠢货不过是引你们入阵的。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两个牢牢牵在一起,方便一网打尽。说来也是激动,生前作为一个媒人竟到死都没促成一对鸳鸯,死后却是实现毕生所愿了。”
在怨灵兴奋的笑声中,周遭凭空风起,地上的绿草落叶开始飞旋,俄而就被席卷半空,跟着风旋转翻飞。肖长悦和陆辰淼因此能看清狂风的形状,以他们为中心的龙卷风暴!
越来越多的树枝杂草被吞进风中,肖长悦和陆辰淼只能用手臂遮住双目,才能勉强看清局势。只见自下往上,黑烟从地底游走攀延,顺着风势,越发密集,不出一会,风暴就被黑漆漆的黑烟怨灵填满,把四面的光亮尽数遮挡在外。
耳边不再是狂风的呼啸,不知何时变成了怨灵们凄厉的嘶吼,男女老少高低都有,鬼哭狼嚎,魔音贯耳,好似数不亲尖锐的针,要把识海里的神识生生挑出来般。
肖长悦来不及堵住空中飞溅的风沙,就要腾出手捂住双耳,这种好似能摄人心魄的声音,令他暂时无法保持清醒思考,脑海里儿时桩桩不愉快的事接二连三清晰涌现,甚至曾经早就放下或忘却的,都重新在他心里激起波澜。
抛弃、孤立、冷眼...
这些长大后听起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伙伴之间的分分合合,在一个幼小的孩童心里,无疑会造成影响一辈子的伤疤。
“长悦!肖长悦你清醒一点,这些不好的回忆都是心魔召来的邪念怨灵在引诱你堕入深渊!都是假的!”袭应感受到识海中,肖长悦神识剧烈颤抖,识息忽明忽暗,是心性及其浮躁的表现。
这种状况他再熟悉不过,当年他就是这样掉进心魔的陷阱,差点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识海里,他不得已见证了那些被肖长悦堵在心底,孤独且被迫年少有为的童年时光,没人想过肖长悦的童年会是如此,因为不论是谁,自然而然的第一印象,都会认为他是个从小到大都能呼朋唤友,叱咤街坊邻里无人不晓的孩子。
陆辰淼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为何肖长悦先前在苍临只有名号,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许是陆辰淼挥着天潋与狂风中乱窜的怨灵打斗,乒乒的刀剑声逐渐弱下去,四下里一片死寂。肖长悦感觉自己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所幸手里有根照明的火折,他低头看,自己竟变回了五六岁的孩童模样。
这里不只有他一人,即便身体缩小,他还是能敏锐感觉到周围状况,竟围着一群人,全部背对着他。
肖长悦认得这些人,他视线落在其中一个背影上,试探着轻唤:“十六?”
那孩子闻声回头,平静的双眼立即圆睁,像见到极度可怖的东西,惊叫着喊:“肖澈!是肖澈!那个先天邪血巫咒的瘟神!”
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跟着转了过来,纷纷面露惊惶,有的直接逃窜开来,有的指着他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怨恨。
“我们早就已经绝交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可受不起你这座大瘟神。”
“娘说,跟你做朋友太危险了,会让身边的人命不好。”
“肖澈!我妹妹不止一次坐船去河里摸鱼,怎么偏偏和你去的那次就溺水身亡!就是你克死的我妹妹!我早该听爹娘的,离你越远越好!”
“邪血巫咒!”“招邪...”
“克死人!”“瘟神!”
画面和指责谩骂不断扭曲,肖长悦感觉脑袋就要撕裂开。
“不对!他不是邪血巫咒,他是血皿,是未来容纳血神森罗神魂的躯体,是整个苍境最大的敌人!”
一切话音在这句突如其来,最大的喊声中戛然而止,肖长悦晕眩的头也顷刻定神,蓦然睁开双眼。
是谁?居然知道他这个秘密。肖长悦循声望去,人群当中,多出一个方才没看见的身影,他的第一反应是枯骨爪,但那个人,一身洁白窄袖衣袍,一副正气浩然之姿,显然不是肖长悦心中所想。
但,这个人,他必定认得。
待他反应过来,周围的孩童不知何时变成身着各宗门服的玄修弟子,掠过那洁白背影,朝他喊打喊杀地冲来。他也不觉间变回来了,却施不出玄术,只好边跑边躲,直到手腕被一拽。白兰香引着天潋青光带起的水波玄流从他余光跃过,再回头时,成群的玄修被剑波劈了个干净。
四周黑暗褪去,肖长悦的意识清明回来,才发现所谓的各宗玄修,其实就是成百怨灵汇聚袭来。
“肖长悦,你不要命了!刚才那一下要是打中你,你会死的!”陆辰淼久违地直呼他全名,方才那一瞬太过危急,一着急,忍不住就这样喊了。
“这不...有你护着我吗。”他怔怔望着眼前满面惊魂未定之人,脑子里还徘徊着刚才的所见所闻,好似一场梦,这场无尽漆黑与恶意的梦境,是那缕白兰香气和潋滟青光划破的。
陆辰淼看他这副愣愣的模样,情绪又忍不住柔和下来:“我当然会护你一辈子,但你也不能这么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趁这间隙,怨灵再度发起攻势,肖长悦正对着陆辰淼背后,率先丢出一块金光闪闪的玄器,触地,迅速扩大,拼装成一座熠熠发光的护罩,把陆辰淼整个人罩在里面。怨灵们叫嚣着冲撞在罩面上,却对此玄器的防御力量有所低估,被其表面的反振轰碎了些许只。
“黄金屋?阿悦,你这是做什么。”陆辰淼惊诧。
肖长悦起身:“这些怨灵一时半会破不开我的黄金屋,陆涯,你为护我受伤了,便在里面休息。他们不怕火,那神火呢。”
事已至此,只能借助袭应识海的一部分神力,
肖长悦抛出手中数颗阵子芥,接二连三在地面绽放开来,火龙穿梭火环之间,火舌烈如神鸟之翼,此刻,焰面好似镀了层金光,把风暴内照的刺目通明。肖长悦眉宇间,有形似长离的神钿若隐若现,瞳孔深处金辉熠熠。
唳!
只听一身啼鸣,在其身后,一双宽阔的羽翼骤然展开,其尾数根长羽飘逸,是神火汇聚出了长离神的虚像。
肖长悦放出不暇接,紫铜片被焰火映的金红,刃面锋芒犀利。火龙穿梭漆黑的怨灵风暴间,神火一现,怨灵们的气焰肉眼可见地消靡下去。许多孤注一掷的怨灵想攻击阵中的肖长悦,尽数让不暇接的飞刃剿灭。
神明的力量何其可怖,仅借用丝缕,就能化去世间千万恶灵。
风暴止息,四周也归于平静,刚踏入时那股莫名叫人烦乱的感觉也消失殆尽。肖长悦收回黄金屋,感到身体一瞬虚疲。
“无碍,应当只是动用了与自己差距太多的力量,暂时有些吃不消罢了。”说着掏出一颗丹药吃了:“楼兰宗的人应该就在附近,不知是否也受到这些怨灵的袭击,我们得抓紧时间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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