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血云天(壹)

黄昏,落日西沉前的余晖最夺目,把漫天绵云收割,铺上引以为傲的橙红。仿佛染坊里的染料随意洒作一幅画,画卷有整个苍穹那样宽阔。

固心塔朱漆与夕阳相辉映,今日轮到值守固心塔的是南域更越楼。固心塔防守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围满更越楼玄修,各个拉满警惕,决心不放一只苍蝇进去。

酉时,正当进晚膳时分,玄修交替值岗,台阶踏上来一个人,着深墨绿门服。慕青晷刚从膳堂提来食盒,要给监禁在固心塔里的人送去。

叫他惊奇的是,食盒里的饭菜丝毫不像囚犯的待遇,倒像是给宾客吃的。起先他以为膳房的小厨弄错了,打听后才知晓是岑大长老的意思。可他接着又想不通岑大长老何出此举。

他几乎想了一路,直到看见高耸的固心塔顶才停歇,他上前无需亮牌,那些更越楼小玄修都认得他,稍行小礼,然后让出一条道。

肖长悦在固心塔里过的倒是悠闲惬意,成日在几层楼高的大书卷格间到处游逛。他太熟悉这里,说是被监禁,弗如说是进来享清闲的。

他算过,从下界吟山到入九朝门至今,大概有五个年头。如今他久别重回,塔里不仅光洁敞亮,不染一尘,各处摆设都和往昔一致,每格中的书卷位置,还是像以往分类放着。屏风旁摆的山茶花盆栽,虽不当季,却也看得出来栽培的很好。

物是人非,说的大概就是眼下情景吧。

他蘸了墨在纸上书字,心神已经不在笔墨上,思绪飘的很远。

记得初入玄门那会,和其他百余名通过考校的男童女童第一次登上界吟,进入穹启堂学习。能进穹启堂的,几乎都是苍境未来的佼佼者,要求也尤为严苛。第一载就须引玄入体,感受玄力流通经脉各处;第二载要斟酌自己适宜的道,在玄契石上契刻玄衷,才算真正步入玄途的初修。

到了这一步,最拔尖的通常会被六道长老挑走,其余的会归入各个玄门;第三载,穹启堂依旧会对他们再次进行考校,通过的,方可继续留在圣山或玄门。不通过的,会被重新分配玄门,或者衣锦还乡,从哪来回哪去。

肖长悦当初在穹启堂,是玄修中最起眼的,不论言行举止还是过人天资,都是人群里不可忽视的焦点。如若捣蛋,同窗们都愿意围着他,尤其是成恒,二人时常结伴往夫子清茶里泡花椒,他还喜欢四处布布小玄阵,等着过路同窗踩进去。

奈何他平素课业总能提前完成,夫子都拿他没辙,就随他去了,成恒却次次免不了一通罚。第一载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大多同窗还在为引玄入体焦虑,他已经抄起家伙事儿,到玄契石前把玄衷洋洋洒洒刻好了。

肖长悦对自己玄途很明确,他出生肖府,从小泡在机关玄器堆里,耳濡目染,又酷爱钻研,八岁就独自做出一架捕鸟笼。不知哪个家仆传了出去,后来那架捕鸟笼被一富商家的小公子看中,花百两苍银买了去。

除了器道,肖长悦对各种晦涩复杂的阵法也有超乎常人的天赋。面对一些简单小阵的阵图,别人跟看天书似的,几天几夜整不明白,他几个时辰就能琢磨出所以然。

不论器道还是阵道,肖长悦的天资都是一等一的,因此也引来界吟两位长老争先恐后的哄抢。肖长悦时常撞见二人互不给好脸色,偶尔还会吵起来。有固伦长老的地方就有九芒长老,有九芒的地方就有固伦,生怕自己一旦没看住对方,就会趁机钻空子撬人。

肖长悦也有些难以抉择,他出生苍境最优异的器道世家,器道对他而言是根深蒂固的,比常人起步好些个年头,很有一套自己的钻研理念。而阵道更似烙在他灵魂里、与生俱来的东西,时常无师自通,独自参透一些阵法。

他在玄阵上更早找到玄衷,致使先前的一切踌躇尘埃落定。为了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二话不说赶到玄契石前就把玄衷刻成了,再先斩后奏地去固心塔向固伦长老如实汇报,等同表明意向。

再接着,俩老顽童又闹开了…

九芒日日屁股生刺,捺不住就去找固伦争论,固伦仿佛有意逗灿都玩,不告诉人家肖长悦心意已决的事。

此等情况,九芒以为是固伦自觉拗不过他,准备放弃,又拉不下面子如实说。一时冲动跑到固心塔,丢开固伦手里卷轴就道:

“固伦,我念你是师兄,不想同你撕扯的很难看,只是有些话我必须说给你听!肖长悦出身肖府,玄器世家,穹启堂这一载,我见他对器道热忱,待玄器如待己,试问如此一个器道天才,百年难逢,我怎可放手不搏?”

九芒一路匆匆赶来,口干舌燥,抡起固伦手边茶杯,一口闷掉里面的温茶:“即便他当下还未有玄衷,但在器道上的造诣已经超越往年任何一个初修。师兄,我直截了当,我想要这个人,凡请师兄大度退让。”

固伦不慌不忙,慢悠悠得把卷轴捡回来,拍掉灰,续上茶,贴心地给九芒也沏一杯,脸上始终在浅笑。

九芒以为固伦要面子,这次来就是为了给他台阶下,谁知固伦一副不领情的模样,当即火大,谁知固伦突然把卷轴一搁,浅笑随之收敛,正色说:

“你知道他没有器道玄衷,还敢违背界吟圣规,收暂未立衷的弟子为徒?九芒,有些事急不得,再等等看,兴许就杀出个更让你中意的来。”

“你莫名收手,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那倒不是,”固伦摇头:“我只说他没有器道玄衷而已。”

固伦看着九芒面色变化,也不收嘴:“我跟你说,这小子属实震惊到我了,他那一套阵道玄衷可不是寻常人敢立的。我当年也有那个念头,终究没有那份孤勇。半辈子玄途,后浪推前浪,我这个前浪啊,早晚有一天让这后浪拍在沙滩上喽!”

“你是说,他已经有了阵道玄衷,还在玄契石上刻好了?!何时的事,怎么没听师兄你提过?”九芒如雷轰顶,错愕万分。

“你别急,先把茶喝了,”固伦很自然地给他递茶,九芒急归急,还是把茶喝了,听固伦继续说:“大概五天前吧,长悦刻好玄衷主动来找我,跟我说了些想法,你要是听了,也会对他十分赞赏。他说他要走双修道,没说可能,也没加大概。”

“双道?”九芒出乎意料,这岂是寻常人敢随便出口的,但他依然惊喜悸动:“莫非他的意思是,要共修阵道与器道?”

固伦不可置否点首:“他的想法很明确,他甚至还想把两道融二为一,相辅相成。”

好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

固伦不易察觉地晲了眼书架后头,嘴角微扬:“听上去很狂妄?,但他却说能者多劳,富有通身天赋,就不得浪费这漫天眷顾。世间能入玄门者多少,走完玄途者又有多少?千万人可望不可及的东西,他生来就有。玄修的职责就是做苍神的羽翼,浪费天赋才是最大的狂妄。”

九芒喝完茶,一时忘了放下杯子。这些话乍一听比天狂妄,却狂妄地让他刮目相看。

“一世雄才壮志千载难逢,我应该庆幸这小子属于我们苍境。我明白了,师兄,你比我更胜任做他的师父。让就让,我堂堂界吟六道之一九芒长老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再怎么说,我也称得上他师叔,那臭小子见了我,还不得敬拜三分。”九芒说完笑的豪迈,一副大彻大悟的姿态,却听对面固伦禁不住好笑。

“师弟啊,我说你这一根筋的德行何时能改改,我说长悦这小子要走什么道?”固伦恨铁不成钢。

“双道啊。”九芒回答

“哪双道?”

“阵道和器…..”九芒的那根筋好像终于搭上了,豁然开朗。

固伦:“我一阵道长老,如何授之以器道?”

九芒这下彻底了然:“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竟痴心妄想把我们通通收归。要两个长老做师父,界吟始无先例。我….倒想看看他能在自己选的路上走多远,只是岑大长老那边,能否应允下来,是个问题。”

“他老人家如此惜才,会理解的。没有先例不代表不可践行,凡事都要有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若都畏畏缩缩踌躇不前,后浪如何翻越前浪,推陈出新,风起云涌啊。”固伦脸廓映在茶水上,仿如他心思透彻。

那日肖长悦就藏在一侧的书架后头,其实九芒来之前,肖长悦已经和固伦谈了许多。他这几日没去找九芒,料定九芒的性子会自己找上门,就是个与之谈论此事的好时机。

他当日就给二位师父行了拜师礼。

狼毫笔上的墨水因久不落纸垂到笔尖,“啪嗒”滴在纸上,声音穿透肖长悦识海,打把他拉回现实。

案边多了个人,刚把食盒放下。肖长悦才回神,抬头看向那人,是深墨绿门服的更越楼弟子,和中午来送饭的不是同一个人。

此人露在衣外的面颈和双手都很白净,身形和他相仿,个头看样子比他稍微低些,浑身上下溢满文气,乍看像书香门第饱读诗书的少爷。

肖长悦视线有意往他手间瞧去,右手染了些许墨迹,还有因长期提笔磨出的茧子。

慕青晷清楚自己只是进来送膳的,但双目还是控制不住往肖长悦案前的宣纸上瞄,特意放慢手上取菜的速度,为了多逗留几眼。

菜一道道摆在肖长悦眼前,他注意到慕青晷的不自在。把铺在面前的宣纸挪到离慕青晷近些的案角,有意无意,让慕青晷以为他只是要给菜碟腾空位。

肖长悦假装纳闷地问:“你也对书法感兴趣?”

慕青晷动作顿了顿,没有回话,饭菜摆完,他盖好食盒,准备离去。

“我不过是被监禁于此的疑犯,你能把饭菜送到我面前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像伺候主子一样一盘盘端出来摆好,大可不必吧?”肖长悦夹一筷子菜到碗里,揽口喷香的米饭说。

慕青晷顿住脚步。他确实对那张宣纸上的字作格外好奇,尤其纸面飘上来的淡香,和寻常墨香不同,闻着舒适安神。

“嗯,这饭还不错,菜也香,”肖长悦嚼着饭,右手拿着筷子抬起来,亮出手腕上套的符文银环:“感兴趣就直说呗,反正我套着这银环,也干不了什么,闷死了。不如咱俩干脆聊聊,顺带,教你点新奇的,毕竟此字此墨别处难寻。”

慕青晷自认定力还算不错,但这下他承认自己真动心了。这个肖长悦说的话在一下一下骚动他,诱得心痒。

“身陷囹圄,你到不慌,还有闲情逸致陶冶情操?”慕青晷背对着他说。

肖长悦挑挑眉:“我慌什么,苍神自有公道,没干就是没干。慌能解决问题吗,我在这待着挺清闲的,宽敞舒适又明亮,还安静。这么多书卷供我选供我翻,有人送饭,味道还好,快活似神仙。”

慕青晷觉得自己多半没睡醒,竟认为肖长悦说的在理。一走了之他不舍,直接转变态度又显得奇怪,慕青晷心里犹豫着,做不出决定。

肖长悦似是看出其踌躇,看向纸面,注意到那滴因他出神意外滴落的墨点。

“哎呀!什么时候滴上去的?我方才怎么没发现,明明只差最后一字就完成了,这下全毁了,又得重头,本来最满意这遍来着…”肖长悦蓦然大呼小叫,错愕又惋惜又悲痛,肉耳可听的崩溃。

喊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又听肖长悦道:“玄友,你既对书法墨宝多有兴趣,想必对此钻研见深吧?快帮我看看,这一滴墨并不大,可有法子将其盖过?不然太可惜了!”

慕青晷闻言深沉口气,真就转过身,回到案边帮肖长悦认真想起法子。后者面上仍装着悲伤,心中暗自窃喜。

肖长悦清楚这么做有些过分,但眼下情形,他着实不能坐以待毙。悠哉悠哉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怎可能真的置之度外。他可以通过玄器和陆辰淼他们联系,却无从知晓天译阁的情况,只能通过这个办法,拉进和对方之间的距离,从而套出点什么。

发烧了,头好痛,但是这股烧让我把肖长悦的豪情壮志写的好激动!

火热上头了属于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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