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为我开心的吧,表姐。
坐在当时在后院透过墙头看见的白马上与檀郎私奔的时候,她回首望向那个养育她多年的家时,或许有一刻是这么想的。
得知求娶无果,她曾含泪问过檀郎。
“若妾果真如君所言,随君而去,君待如何?”
檀郎不言不语,指向院里探出枝桠的松柏。
她心下了然,潸然泪下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或许是见了表姐的结局,她终是不甘心,决定为自己搏一搏。
这一搏便舍了家人手足,纤纤十指颤颤巍巍地收拾起包裹,转身毅然决然地闯进那个黑夜。
此去经年,便无脸面再见父母亲了。
她眼角又沁出泪意来,但白马疾驰在不知名的小道上。奔跑时带起的风将泪水拂尽,也给她的心头带去一丝慰藉。
想到这里,她抱紧檀郎执鞭策马的腰身,不再回望。
梦境总是美好的,她如愿以偿,舍下名声与父母换来了长相厮守。
同游画舫,共看鸳鸯;赌书泼茶,戏说诗文。
红烛罗帐里,龙凤花烛下,暖融融的烛光映在屋中。低头是共同写的诗文,抬头是心上人的明眸,彼此最好的年华,美好的令人心醉。
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一场八抬大轿、亲友共贺的昏礼。
还要面对,婆母公公不满的言语。
她本以为入门后只要尽心侍奉公婆,他们应该就能接纳她。或许、或许还有机会能再见父母一面。
但那日她同檀郎到家,从白马上翻身而下,随着侍女拜见高堂的时候。
公公不悦的脸色,婆婆模糊的态度让她彻底死了心。
她久久跪在地上奉茶时,那盏茶从温热变成冰凉也没有人接过去。
檀郎不敢忤逆父母,隐晦地为她说着好话。
婆婆只是看着,许久后叹息一声,便同公公离去。
待他们走后,檀郎赶忙接过她手中茶盏,想要搀她起身。她那时双臂麻木,因着久跪也起不了身,只能呆呆跪坐在地板上。
檀郎安慰她道:“芳卿,莫怕,我还在。”
她无助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臂弯,落下泪来。
对了,我还有檀郎。她想。
虽则不被高堂承认,没有名分,她的日子也不算是难过,甚至是惬意。
公婆与他们分了院子住,平日里并不相见。每日的晨昏定省她本是去的,只是去了一次,婆婆得了公公的授意便吩咐她歇息便是,从此免了她的拜见。
她心中虽然有时难过,却并不时时惦记,檀郎对她一心一意,如此也算美满。
但矛盾总是有的,仆从的闲话,长辈的微言。那些细碎的不满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刺伤她,不断叫嚣着戳开她血淋淋的伤口,提醒着她没有名分的事实。
她总是沉默,避而不谈。
暗流的波涛迟早有一天会卷上明面。
那是祭祀先辈的时候,婆婆一人忙碌不已,她便想着帮衬一二,可手中端着的祭品却被公公一把掀翻。
公公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可一句“聘则是妻奔是妾”却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那一刻,她死藏的自尊被拽出来踩踏,藏匿着的狼狈被阳光晒的焦灼,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众人的视线将身体洞穿,理智被流言淹没。
檀郎默默无言,只是象征性地陪着她。
那一场祭祀最终在众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结束,她从此消沉下去,花容憔悴,人也消瘦。
檀郎起初还耐心地陪着她,宽慰她,见她总是不言不语,便渐渐冷淡下去。
她后来便很少见到他了。
贴身的侍女不忍见她整日消沉,便劝她道:“娘子来了这里这么多年,难道心中还没有些揣测?老爷对您是不喜,可娘子当时是因何随公子至此呢?”
她道:“当然是因为檀郎的许诺。”
“那便对了,”侍女道,“娘子是同公子许下了白头的誓言,才来到这里的,又与老爷有什么相干呢?”
她听下去了,问道:“这些天我始终不理睬檀郎,他如今可是生气了?”
侍女笑道:“怎么会呢?公子是如何待娘子的,娘子自己还不清楚吗。婢子帮您梳妆,您一见公子就什么话都能说开了。”
问言,她微微笑着任侍女仔仔细细地为她梳妆、更衣,换了最时新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出门去。
“ 可,檀郎在何处呢?”
侍女笑道:“不在书房便在花厅,这个时侯应该就在这两处吧。”
她便携了侍女四处寻找。不巧的是,那时刚下过小雨来,她衣角不慎沾了泥泞。侍女拿出手绢清理,她只道:“不防事的,你去找檀郎吧,我自己来就是。”
侍女便去了,许久未回,她看着裙子上的泥泞思索片刻。想起花厅后便是池塘,裙角沾了水或许就容易清理。说着,她便提起裙角轻轻走去。
刚刚午间,众人大多歇下了,寂静无人。
此地的天气总是变的很快,刚刚还风雨交加,骤雨过后转眼便是晴空万里。
她提着裙角,低头提防着别踩中路上的水洼,神情安静,眉目舒展。
即将走近池塘时却隐约间听见些声响。她并未听真切,疑心是风吹树梢的声响。惦记着侍女回来恐怕找不到她,她便匆匆走了进去。
抬头,湖中凉亭间的两道人影恰恰好好映入眼帘。
是檀郎,正与一女子含笑相谈。
眼波流转,浅笑嫣然。
是了,他能折下她这一枝青梅,又为何不会寻来别的娇花嫩柳。
她死死咬住唇,想要离开,慌忙的脚步声却引起两人的注意。
檀郎眼神有些慌乱,从亭中跑过来,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可她的目光却看向亭中的女子,那女子也转过身,远山眉,芙蓉面,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真是个颜如桃李的美人,她想。
自那日祭祖后,她便消瘦了许多,侍女为她梳妆时她也曾见过自己憔悴的容颜,暗沉的肤色。
“我确实是不如她光彩照人的。”她道。
檀郎慌忙跑过来,听见这话便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芳卿,你误解了。这是父亲为我……”
后面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她却接着道:“为你寻的正室娘子吗?”
檀郎沉默了。
她抬头看着他,久久等不到一个回答,便拉开檀郎牵着她的手,独自离开了。
纠缠了这么些年,本以为有个好的结局的。她以为的才子佳人戏本,给了她当头一棒。
离开花厅后,她并没回住处,只是独自一人昏昏沉沉地在外行走。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在一处池边呆呆地看了许久。回过神来发现这是婆婆的住处,起身匆匆离开的时候却有一个侍女来请她。说是夫人要见一见她。
她不知道婆婆要做什么,就浑浑噩噩地跟着去了。
婆婆见了她,面色平静,没说什么话。只是让她坐下,吩咐侍女沏杯新茶。
她小口小口喝着茶水,垂眸等待着冷嘲热讽。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她抬头不解地看向婆婆。
婆婆面色隐隐有些陌生的悲戚,看她眼神空洞地喝着茶水,忽然问道:“你也是好人家的女子,这么做图什么呢?”
一句突如其来的关心。
她端着茶盏,呆呆愣愣地回道:“檀郎说‘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婆婆的眼神看着很失望的,叹道:“傻姑娘。”
她隔着水汽看过去,影影绰绰间婆婆的面容同母亲有几分相似来,她突然间想起了分别几年的家人来。
茶水温热,水汽氤氲,熏得她眼眶发涩。
后来,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也没有知会檀郎,心心念念的都是旧时光。
她的无心之举却引起波澜来。
那个亭中的女子父母确实是打算两家结亲,自那日女子看见她后,就派人打听了她的来历。她在府中多年,身份自然容易打听清楚,得知消息的当晚,那女子的父亲就写了封信。
措辞委婉,断了两家结亲的念头。
公公勃然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第二日叫人请她与檀郎厅上一叙。
按理说他应当是极其恼怒的,面对她时却面色和煦,开口笑道:“你来我家这么些年了,始终没有名分,这不好。今日请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我有难题两道,过了,我便让那不孝子八抬大轿迎你入门。”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公公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不过,你就从此出门去,莫要再纠缠了。”
“什么难题?”檀郎抢先问道。
公公命人呈上来几样东西:一条细绳,一个银瓶,一支玉簪。
“闻说若是有情人,便能用丝绳将汲满水的银瓶提上来,也能将玉簪在石上磨成细针。老夫也不难为你,你能完成其一即可。”
话音刚落,堂上寂静无声。
她如坠冰窟,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东西。虽说是商量,她也心知,除却答应,没有别的选了。
“便如此吧。”她道。
婆婆垂眸暗叹一声,檀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那好,选哪一个?若是银瓶,花厅后就有池塘。”公公道。
她提起银瓶向池塘走去,众人跟在身后。将银瓶慢慢放入水中时,她在心中道:“我与檀郎的缘分,就让这银瓶来决定吧。”
或许他们是有些缘分的,她提着细绳,慢慢地将银瓶提出水面。众人心惊,看着她将银瓶提出水面半个瓶身。
公公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微微笑了,心有慰藉。
恐怕终是缘分不够,那丝绳就在此时毫无征兆地断了。
有缘无份。
公公笑问道:“还试吗?玉簪拿过来了。”
“试一试吧,芳卿。”檀郎道。
她便依言接过玉簪在池塘边的石板上撒上水,轻轻一磨。玉簪质脆,只一磨便从中央断开。
声音清脆。
她心中早有了答案,转身拜道:“这五年来,承蒙府上关照了。妾身守信,必定不会纠缠。”
公公笑了。
带着包裹走时,檀郎要她送别,她苦涩笑道:“君家不可留。”
便独自一人出门去。
这个梦我是听一个路边背着包裹的姑娘说的。
她对我笑道:“真是奇怪,你说,故事到了结尾,做梦的人应该要醒来啊。怎么,还没有醒呢。”
她笑着说,面上却有泪珠滚下。
“我人老珠黄了吗?”她问道。
“娘子韶华正佳。”我回道。
姑娘得了夸赞,泪水依旧流淌。我对她道:“不该哭的,该笑。贺娘子脱离苦海。”
姑娘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苦海无船渡。”
我没有提及自己画皮师的身份,抱着阿泥走了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姑娘站在原地,呆呆地擦去脸上泪痕。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诗经》聘则是妻奔是妾。终知君家不可住。——《井底引银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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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淫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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