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珠翠

花鸢城的深夜,我的住所迎来一位客人。

外面大雪纷飞,她披狐裘带着两三随从,未染一丝霜雪。

领头的嬷嬷抱着一副画卷,向我屈身行礼道:“烦请大人为我家小姐一施奇技。”

我点点头道:“劳烦嬷嬷并一众姑娘外间等候了,我画皮之时不欲旁人在侧。”

“那是自然,”嬷嬷起身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女们,侍女训练有素,低眉温顺地走了出去。嬷嬷却对我行礼道:“我家小姐身份不同旁人,可否容老媪留下陪伴小姐。”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有些精神不济。正要开口婉拒,那自从进门就戴着幂篱的小姐出声了冷冷地道:

“嬷嬷,退下吧。”

主人发话,她只好将手中画轴放下,缓缓退出。小姐对我道:“嬷嬷坏了礼数,还望大师别放在心上。”

“小姐多虑了,”我道:“既然主动上门,想来知道规矩的。我画皮从来是以本人寿命为酬。”

“自然知道,”小姐摘下幂篱,摊开那幅画道:“我以五年寿命为酬,求大师帮我了了心愿。”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开口道:“小姐这般姿容,不必来画皮的。”

明眸皓齿,眉眼妖娆,端的是风情万种。别说在花鸢城,便是京都也是独一无二的美人。只是她年纪尚小,还有些稚嫩,纵是如此也比我家身为狐妖的阿泥妖媚的多。

小姐只是笑,看着画上的女子道:“这是当今陛下薨了的皇后,身份寻常,甚至有些低贱,却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我不求与她一模一样,只求六分相似。”

那画卷上的女子巧笑倩兮,素衣白裙不施粉黛,杏眸圆润,似林间清泉,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美则美矣,却比她的姿容逊色太多。

“那就如你所愿。”

画皮结束后,我叮嘱她一些事宜。小姐学着画中人,眉眼弯弯地问我:“大师,像吗?”

我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六分容貌,四分气韵。如此妙人,也能惹得陛下心醉了。

“像,很像。”我道。

小姐笑了,眉目如画,起身告别。

来我这的人大多都是笑着离去的,她也如此。

我淡淡地道:“祝得偿所愿。”

等她离去后,窝在一旁的阿泥懒洋洋地问道:“她这么美,怎么舍得的?”

阿泥是我用三十两银子从屠户手中救下来的狐狸,百年修为已经有了灵识,当初就是因为临水照镜太过投入才被抓的。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大抵在她心中有别的东西更重要吧。”

不过月余,花鸢城便有了“城主千金通过选秀为妃”的消息,我与阿泥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我在花鸢城居住的时日不多,不过短短三月,那位小姐的盛宠的传言就听见不少了。

闻说陛下给她筑金屋,笑言要金屋藏娇;又听闻陛下为她洗手做羹汤;还听闻他全天下寻觅能工巧匠只为给她打一份独一无二的首饰……

这传言我没能听到更多,因为过了不久我就和阿泥四处游荡去了。

再听闻她的消息时,是五年后一位女子的上门拜访。

那时我住在一间破败的茅屋里,蓬头垢面的正在大锅里煮着一锅卖相不好的粥,手里拿着个调羹斟酌着要不要多加点盐。阿泥在我旁边尝了一口锅里的粥,大骂我是不是要害死它。我和它对骂的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门外有人。

那位衣着华贵,端庄有礼的女使轻咳一声,问道:“请问是枯惹大师吗?”

我过头来,问道:“画皮是吗?请等我煮完这锅粥,在下并这死狐狸已经三天没能吃上顿热的了。”

“不是婢子画皮,”那女使温婉笑道:“是我家主人有求于大师,她五年前在花鸢城也见过大师的。”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向来是不愿掺和皇族王室的,姑娘不妨另找他人。”

女使笑道:“我家主人已是当朝贵妃,大师不考虑考虑吗?”

我正要拒绝,身旁的死狐狸却一爪子扯住我的头发道:“答应她,怎么不答应!要是真不想掺和,当初就别画那张皮啊!”

“松手!”我不耐烦地把它的爪子甩开,却听见那女使道:“若大师肯帮忙,我家主子不仅会以寿命相酬,还会奉上重礼,大师考虑考虑吧。”

“都怪你!”阿泥义愤填膺地道:“要不是只收寿命,咱俩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吗!”

我:……

我看了看锅中煮到难以分辨的食材,有些惭愧对女使道:“那麻烦姑娘了,前去给娘娘画皮之前,能请我俩上哪个路边摊子上吃一顿便饭吗?”

女使:“……好的,枯惹大人。”

进宫之时,我蒙面换衣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得以见到那位贵妃娘娘。昔日的花鸢城城主千金如今的贵妃,正面色阴沉地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我。

“慧妃那个贱人,竟然设计本宫,让本宫失宠。”她看着我阴沉沉地道:“帮我画皮吧大师,还画那女子的模样。”

我看她一眼,清秀明丽的面庞配上如今阴沉的表情其实很不相称,要是原来的面容会好的多。那位女使呈上那副画卷,我问她道:“娘娘,这次画皮要几分相似呢?”

“九分,”她起身道:“只有这样,才能唤回皇上。”

九分的相似于我并不难,我只是有点可惜,她原本的样子很好看的。

“既然如此,娘娘躺下吧,我这回收你十年寿命。你愿意吗?”我拿出工具问道。

贵妃躺下了道:“事成之后,本宫还会奉上厚礼。十年,无所谓。”

半个时辰后,我落下最后一笔,唤醒她道:“画好了,贵妃过目吧。”

她起身接过女使递过来的铜镜,莞尔一笑,同画中人一般无二。硬要说些不同,也是气态不同。

“多谢大师了,不知大师可愿留下来助本宫一臂之力。”

我抱着阿泥,迟疑道:“在下只会画皮,恐怕帮不了贵妃什么?”

“无妨,”她笑道:“大师的爱宠也可以留下,陪本宫说话解闷就好。”

我看了一眼窗外密集的人影,狠狠掐了阿泥一把,脸上露出一个虚伪的笑道:“那就麻烦娘娘了。”

“怎么会麻烦呢。”

从那一天起,贵妃的身旁就多了个贴身宫女,整日抱着贵妃娘娘新得的爱宠狐狸,沉默寡言,没有什么存在感。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这话不假,可莞莞类卿也是真的很好用。

千秋节上,失宠很久的贵妃素衣白裳,唱了一首轻灵的江南小调。声如碎玉,皇上惊喜不已,当即免了她以往的责罚,赏赐丰厚。

事后我向贵妃贺喜,她弯着眼睛照镜道:“说来还要感谢大师,先后的面容真是好用。”

贵妃重获恩宠,首当其冲的就是慧妃。我见过她,是个看上去就聪慧灵透的女子,如果没有被人灌下毒药扔进冷宫会显得更聪颖。

慧妃死的时候发疯一般喊叫,诅咒她道:“你以为你恩宠万千,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和我有什么两样,搞不好下场和我一样凄惨。再像先皇后又怎样,你以为她是怎么死的……”

她的话我其实没有听全,因为我名义上的主子走开了。我跟上去,听见阿泥用心声道:“这地方太可怕了,咱们快点走吧。”

我默默地用心声回她:“谁让你贪图富贵,咱俩都跑不掉了。”

它大怒,依旧用心声道:“那顿饭你没吃是吧!”

“好了,闭嘴吧。”我用心声回它。

此时走在前方的贵妃回头嫣然一笑问道:“大师,怎么了?”

“没什么,”我道:“只是方才有飞蛾扑火,在下不忍心,将那飞在半空的蛾子抬手打落了。”

“原来如此啊,大师有禅心。”

“谬赞谬赞。”我慌忙笑道。

铲除了慧妃后,她的日子过得很顺遂,皇上恩宠有加还给她升了位份 。她看着皇贵妃的礼服惋惜地道:“可惜了,不是皇后礼服。”

那位从小跟着她的嬷嬷笑道:“小姐,不急的,都是囊中之物。”

“对,不急。”她摸着皇贵妃的服饰,眼中笑意更甚。

可后宫的日子从来不安稳,除去一个慧妃还有众多妃嫔。她贵为皇贵妃,皇上又未曾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语行事中已经有了必得后位的意思。成了众矢之的,首一个算计她的是良妃,她用腹中的孩子逼得皇贵妃舍去了那位自小陪着她的嬷嬷。皇上在这后宫的斗争中察觉出些许异样,面上仍旧宠爱她,背地里却开始提防她。

她没有办法,只好向母家求助,那时花鸢城的城主已经因着她的恩宠手握大权了。接到女儿求助,自然为她辛勤奔走。一时间,朝中又起立后风波。

皇贵妃其实不蠢,她知道这时候用朝臣逼皇上立她为后是找死。只是原先贤妃一事太过蹊跷,她想找出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可惜,她没能引蛇出洞,反而自己跌下了马。

花鸢城城主被查出贪墨,全家下狱连着她也被打入冷宫。

我抱着阿泥,陪她坐在冷宫的茅草床上。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打听明白,是一个不起眼的贵人布的局,蛰伏许久,一击必杀。良妃和死去的慧妃是手帕交,心甘情愿地当了她手中的剑。

小姐此时双目失神地倚在墙上,我想了许久,干巴巴地安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没有以后了,”她淡淡扫我一眼道:“我已油尽灯枯,大师看不出来吗?”

我罕见地闭上了嘴,沉默着看向案上馊了不知几天的饭菜,那里边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不会让她很快死去,却能让人饱受折磨。这饭菜里的毒从第一天就开始有了,如今她已经吃了很多了。

“良妃恨我入骨,她的金兰姐妹被我害死,腹中的孩子也小产了。她下这毒也能理解。”她支着脸庞冷冷地道:“只是不甘心,栽在了无名小卒身上。”

我看着她阴郁的眼神问道:“娘娘,恩宠就这么重要吗?”

“恩宠?”她不屑地道:“后宫中的女人争的可不止是恩宠,争的是权势滔天,争的是富贵荣华。”

她既然如此明白,就不该画成先后的样子入宫,更不该赌帝王的真心。皇家向来薄情,帝王何来真心。

我默默地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递给她,小姐虽然不明所以却仍然接过,她只向镜中看了一眼便别开眼道:“别人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愣了片刻又道:“大师,我还有多少寿命?”

天机不可泄露,我抱着阿泥只沉默不语。

小姐明白我的意思,笑道:“画不了皮,大师有别的方法让我重回当年的容貌吗?”说着拔下头上玉钗对我道:“这东西权当当年许给大师的重礼了,别嫌弃只有这个了。”

那玉钗是她方入宫时,陛下遍寻天下能工巧匠给她打造的独一无二的首饰。

我接过玉钗,拿出随身的东西为她捏了一张假面。虽是假面,却也美艳无双,她捧着镜子看了许久,“哇”地一声哭出来。

许是话本子看多了,我总喜欢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她哭完后,我问她道:“要是能再来一回,你还会去找我画皮,还会入宫吗?”

她不答,只是看着屋内仅有的孤灯。旁边放着她的玉钗,方才有只飞蛾扑火,被我用玉钗拨到一边。如今那只飞蛾又坚持不懈地飞了过来,困在蜡烛的红焰里。她就那样看着,无动于衷。

只这一眼,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从来都不是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的宫人,她是那只飞蛾,撞得粉身碎骨也要去。

“既如此,”我抱着阿泥和她告别道:“娘娘保重。”

“花鸢城是个小地方,我生不在锦绣堆里,死也要在。”她落落大方地对我颔首道:“大师也保重。”

逃出皇宫许久后,阿泥对我道:“她就这么迷恋权势?”

“谁知道呢。”我无所谓地道:“我只是个做交易的画皮师,要不是你这只贪图富贵的蠢狐狸,我也不会在那地方待这么久。”

它没话辩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后来我在外游历的时候,从权贵之家也听闻不少宫中秘事:听闻那位贵人也倒了,是被什么什么人给算计的。

听见此语,我同阿泥对视一眼。

那个地方,有谁能赢到最后呢。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张祜《赠内人》

“锦绣堆”一句,以及这个人物受《簪中录》里的梅挽致启发,当然人物没有她立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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