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若里有一尊破败古佛,本是木胎泥塑,得经年香火供奉,有了些灵性,后庙宇破败,香烛化灰,木梁间蒙上蛛网,佛像上长满青苔。
那佛不识名姓,只是满脸笑容地看着来往香客。
我和阿泥舟车劳顿,夜宿于此,周围十里无人家,此庙独立于山中,更显古怪。
阿泥是只白狐,经二百年寒暑苦修,生出第二条尾巴。
“前无人烟,后无车马,只有在这睡一觉了。”我点上三炷香对着佛像颔首。
“好困,真是怪。咦,好脏,怎么这么多灰。一路走来也没有什么人烟,谁会在这种深山老林里修这么一座庙。”阿泥道。
地上确实很多灰,厚厚铺了一地。我找了些茅草堆在一起,道:“谁知道呢,我不大认识这佛像,点上三炷香就当是过路费了。”
“住过的庙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确实是没见过这样的。”
阿泥嘟囔一句,蜷缩成一团很快就睡下了。我满身疲惫,倒在一旁闷头睡去。
茅草铺的床铺异常地柔软,我睡在上面,感到久违的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沉醉此间。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入眼是一片雪白,和仙鹤羽翼一般大的雪花缓缓落下,轻柔地掩去来时的足迹。
我想起来这是那里,是我幼时唯一一次独自下昆仑山。
师傅是散仙,但也并不清闲,没遇到我之前,她大多时间都抱着酒壶酣睡,仙人一梦三千年,不知寒来暑往,不知沧海变桑田,一醉方休。遇到我之后,她便埋首藏经阁寻找能救我的法子,仙人和凡人生下的孩子不是只有一例,但挨了一道天雷还能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她为了替我寻药消耗了太多时间,平素只有狐娘娘会来让仙鹤寄来几封信,谈一谈各地见闻,再送我几个精巧别致的礼物,有时候是凡间儿童的玩具,有时候是灵器,有时候是一把锋锐的宝剑。这些东西都被我妥善地收在一个小箱子里,每天翻出来看几眼,用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后来有一回,我路过一条河边,看见桥那侧长着一株奇特的花。花形像睡莲,但含苞不放,浮在半空,散着幽幽的光,有一朵花突然绽开,花蕾缠绕摇摆,影影绰绰是个人的模样。
我感到好奇,过了桥伸手去够那朵花,花有灵性,左摇右摆不肯被我抓住,引着我往山下走去。
我跟了上去,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那道桥中间设着师傅设置的结界。
花要去的地方很远,我跟着它也走了很远,弟子服用云缎织成,随昼夜温度而自行调整,我在雪中走了很久很久,久到看不见山巅的宫殿,四处白茫茫一片。
它在漫天大雪中停下,我踮起脚尖轻轻触碰它。
但我没有摸到。
我栽下了悬崖,再醒来时,看见的是一整个山洞的骷髅。姿态千奇百怪,有的二三成群在石桌上对弈,有的轻扬手臂,莲步轻旋定格在空中,有的捻着兰花指向我看来,有男有女,高矮俱全。无一例外地是她们的眼神都齐齐看向我,一整个洞窟,上千幅骷髅,空洞的双眼不约而同的看向我。
而我,被五花大绑地悬在半空。
那朵我见过的花,扎根在她们每一个人脑中。
其中一朵花缓缓浮上台前,里面的人形花蕊摇身一变,变成个人,慢慢走向我。
我记不得他的脸了,只记得那一双含着阴翳的双眼。
他开口说了句什么,我努力辨认他的口型,没有听懂他的话。
他摇摇头,像是很不满意,转身走了。我以为他要把我放了,一朵花瓣却缓缓浮起,真是令人惊讶,平时摸起来那么柔软的花瓣割肉削骨却那么锋利。
我不怎么记得后面发生的事了,只记得之后回了家的事。
听狐娘娘说我师傅赶到的时候,我没了左大腿骨和右小腿骨,前者被那妖精活剜下来缠上头发做成了骨琵琶,后者被打上洞做了笛子。身上寸长伤口五十六道,伤口露骨处十八道,十指插满锋利的花瓣,滴答滴答地往流血。血落的地方,有无数那种奇异的花朵生长。
就这,我还没死。
仙人一滴心头血护住了我的心脉,也让她最终找到奄奄一息的我。
狐娘娘长大后狐娘娘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感触,以为是她在哪里碰上的邪祟,等到她说被悬在半空的主人公就是我的时候,我才惊讶地抬头看她。
“不可能呀,我没少骨头呀。”我摸着完好的双腿道。
“当然给你治好了,天生的顽疾棘手,生死人肉白骨并不算难。”狐娘娘偶尔提了一嘴,转去说其他话题。
我回想起记忆中确实有一双阴沉的眼睛,询问道:“那娘娘,你知道把我骗走扒皮抽筋的妖怪长什么样吗?”
狐娘娘摇头,说:“那片洞窟被夷为平地了,这事还是你师傅后来跟我提起,自然不知道那妖怪面容。”
我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偶尔会根据那双眼睛想象害我性命妖孽的面容。
如今在这里,我又见到了那双眼角上扬的眼睛,阴翳的,妩媚的。
但他别的五官藏在浓浓的雾中,我被悬在洞窟里,四面八方眼神空洞的骷髅齐齐望向我,仿佛一场毛骨悚然的朝拜。
那妖挥手,花瓣齐齐旋进我十指,除却钻心的痛苦,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下。
这灼烧让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地向四处张望,依旧是破庙,依旧是凡间,穿堂的风被佛像挡住,扬起蒙尘的蛛网。阿泥在我身边呼呼大睡,画皮用的笔温度惊人,笔身上的九尾狐眼眸发光,几欲挣脱封印,正是它惊醒了我。
笔身上刻有三十六道护身符,有镇宅辟邪之用,此时向我预警,万不敢大意。
我起身环顾一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心大地睡下了,躺下的时候看见佛像含笑的五官。
不对,铺茅草时为了取暖,我和阿泥特地铺在佛像身后,怎么我躺下的时候能看见佛像的正脸。
我不动声色地转身去看阿泥,它还在安详地睡着,像是陷在什么妖物编织的幻境里,一睡不起。
我抓起笔起身,明白不是我们在睡梦中被换了位置,是这石像自己将头整个扭了过来。
石佛低眉含笑,观世人万千像,大慈悲,大悲悯。
我对它道:“刚才那场梦是你干的好事。”
佛像不语,面上笑意愈深。
阿泥估计也深陷旧梦中,我瞥它一眼,果不其然看见它在梦中皱起眉,面色不安。刚才睡得那么安稳是因为噩梦前奏太长了吗。
我将笔在手中转了一圈,没有和它废话,直接开打。
打起来我才发现,我近不了它的身,方才一击之下,佛像脸上多了个白印。身前的香灰无风自浮,在半空中练成一道绞索,带着劲风狠狠向我抽来。
我抱着阿泥闪身躲开,看见原本站的地方石砖崩裂,扬起无数灰尘。还没等我站稳,下一鞭又劈来灰尘向我袭来。阿泥还在我怀里,避无可避只好拿起笔硬抗这一鞭。
笔没折,我也没死,只是被抽退了十几尺,虎口震得生疼。
劲儿还不小。
在我喘息时,那佛像嘴角忽又上扬了一些,阿泥在梦中挣扎,艰难地蜷缩成一团。
鞭子抽的更狠更快了。
敢情这佛像的妖力和阿泥的梦直接挂钩。
它深陷噩梦中,此时此刻不是给它两下,就能解决的了。还没等我相出应对之策,那堆香灰分成万千份,齐齐向我抽来。
我抱着阿泥在鞭子里拼命逃窜,滚得一身灰,狼狈不堪。
阿泥突然咬住我的手腕,我手腕一疼有心想给它两下,鞭子却在这时停下,猛然抬头看见,看见那佛像嘴角又上扬了些,近乎狰狞地看向我们。
这是又梦见什么了。
那堆香灰细如红线,千丝万缕,破空斩下,我旋身避开,红线堪堪擦过脸庞,斩下一段发丝。用笔斩断这一条细线后,其他细线一拥而上将我和阿泥裹成一个厚厚的茧。我站定看见庙宇上空密密麻麻团在一起的线条,垂眸道:“受不了了。”
“缝衣,出来,给我斩了这尊野佛。”
画皮笔不情不愿地动弹了一下,不敢违抗我的命令,笔尖划断几条细线,化成三尺青锋。
佛像见状,包裹着我们的香灰立即散去,重新凝成梵文,是一整篇《心经》。
梵文裹挟万千阴风怒号砸向我,我手执三尺青锋,剑身若秋水,一剑霜寒。
纵身一跃将梵文拦腰截断,连同佛像头颅一起斩下。
“走江湖的人,不会没有压箱底的东西的。”
梵文当场化作香灰无力飘散,野佛头颅重重砸下,头颅中还嵌着一枚浑圆散发着白色光晕的珠子。我捡起那珠子装进行囊,阿泥此时猛然惊醒,魂不守舍地看着我。
“梦到什么了?”我提剑问道。
阿泥双眼无神地道:“梦见我的尾巴被人砍下来了,他们还要扒我的皮。”
这妖怪对于扒皮抽筋之类的事真是很热衷呢,估计是靠吸食他人恐惧来修炼的,我提剑将佛像石身砍成几截后,长剑慢慢缩回重新变成画皮笔的样子。
“你这毛笔还能这么用。”阿泥没来得及追问我发生了什么,先被它吸引了注意力。
我把笔扔给它。
“这上面还有字,‘缝衣’,什么意思?”
画皮笔在地上打了个滚,笔端用小篆刻了两个小字,缝衣。
“它的名字,不过它不喜欢被这么叫。”我道。
打完这么一场,天也亮了,又该出发了。
昨天有些突发情况(指此人考完试书被人带走,买饭的时候发现有一电脑端作业离截止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狼狈不堪地回宿舍拿电脑时发现宿舍门被锁了,刚上出租车就遇到堵车错过回家班次的事),所以没来得及更文,实在抱歉。[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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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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