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喜藏在腿边的手用力扣了下地板,虽然心里暗骂,可脸上必须佯装自然,那是她自己的面子,得保住。
“我爸的骨灰在阳台,别吓着你。”
路崇宁望过去,“怎么没葬公墓?”
梁喜从兜里掏出出门前摘掉的孝纱,重新戴上,“我不想让我爸埋在黑黢黢的地底下,三叔都说不动我,也轮不到你操心。”
梁喜她三叔叫“梁辰景”,和梁辰义是表兄弟,比他小两岁,虽算不上至亲,但两家处得还行,三叔一辈子当公务员,生活得一板一眼,只是感情生活多舛,第一任妻子因他出轨而离婚,家产被分走大半,第二任妻子又出轨别人,让人不得不感叹命运如此神奇,又不偏不倚。
年近五十,三叔独自带着和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儿子生活,现在每天上班下班,只等退休。
“还有吗?”路崇宁指着梁喜胳膊上的孝纱。
“你免了。”
他勾勾手,示意拿来。
梁喜犹豫了下,回屋找到递给他,连同孝纱一起递过去的还有写着“路崇宁”大名的信件。
“什么?”信封颠来倒去,路崇宁问梁喜。
“你的信。”
梁喜将今天取快递的事讲了一遍,路崇宁听完赶紧撕开,里面是一张貌似从笔记本上面扯下来的纸,边缘锯齿明显。
“小宁,估摸你合同要到期了,梁叔想让你回国,别总在外面飘着,家里人都惦记你,回来后和喜喜好好生活,兄妹间相互帮衬,替梁叔多照顾她,别再纠结过去的事,一切朝前看,你这几年寄给喜喜的钱我都给她存着呢,我没跟她说,回头你告诉她。
对了,你爱吃的那家酱牛肉我给你办了张会员卡,放魏哥那了,回来一定要去吃,味道一点没变——梁辰义。”
信上内容一共就这么多,短短几行像是写尽临终嘱托......
路崇宁神情凝重,看得仔细,这封信的字迹有些潦草,个别地方笔断油了,还好不影响识别,只是内容看似简单,路崇宁却一下看出异样。
他爱吃的不是酱牛肉,而是一家海鲜排档,老板也不姓魏,他和梁辰义共同认识的魏哥开的是砂锅店......路崇宁觉得梁叔不至于记错,所以他是故意的吗?
旁边,梁喜好奇信里写了什么,时不时偷瞄一眼,路崇宁见状把信递给她。
得到当事人允许,梁喜接过逐字逐句开看,等读完她脸色变得和路崇宁一样凝重。
“我爸给你的?!”
梁辰义明明死于脑出血,他怎么会未卜先知给路崇宁寄这封信?
梁喜实在想不明白,她爸平时嘻嘻哈哈,活得比较乐观,喝完酒有时絮叨有时睡觉,没惹什么大乱子,这些年父女俩虽然时常拌嘴,但一会儿就好了,谈不上怨谁,刚得知梁辰义死因时梁喜很自责,如果她在家可以及时拨打120,说不定人还能救回来,可眼前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忽然路崇宁想到什么,他放下信,打开行李箱找到一个本子,翻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梁喜凑近,一串熟悉的话跃然眼前,“山高路远,请多珍重。”
是五年前梁喜让她爸代写的纸条,没想到路崇宁还留着。
有了实物对比,路崇宁才敢确认这封信是梁辰义亲笔,他将纸条递给梁喜,她转头望向别处,假装没看见。
路崇宁扯过她手腕,把纸条强塞给她,“你让梁叔写给我的,是吗?”
梁喜只觉脑袋轰地一下,“我写它干嘛?!你看我很闲吗?”
路崇宁盯着她的双眼,用目光将人锁定,只是这份目光并不纯粹,眼下沉默比任何话都磨人。
梁喜试图扭转,“一张纸条也能留五年,我看你比我闲多了。”
千挑万选,还是选了句伤人的话。
路崇宁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没回嘴,他把纸条和信一起放进本子夹好,说:“房子卖了吧。”
突来一句让梁喜感到惊诧,而他下一步的动作更让梁喜瞪圆了眼。
只见路崇宁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起身走到阳台打开窗户,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轻轻一咬,随着爆珠碎掉的声音他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这房子虽然有人去世,但不是凶杀,又属于学区,价钱不会低,暂时卖不出去还可以租,收的钱你自己存好,我重新租个房子,你要回来就去我那住。”
路崇宁说话时梁喜一直盯着他看,话里话外的语气,眉宇之间的神情,甚至举止投足没有任何稚嫩,一个寻常的男人,又好像不太寻常。
愣了半天,梁喜叫了声“路崇宁。”
他从烟雾里抬头,目光迷离。
“你怎么抽烟了?”
不是兴致突来的一根两根,而是经常性的习惯,夹烟、点烟,看熟练程度就知道。
路崇宁轻轻呼口气,烟雾随之飘出来,“呛到你了吗?”
他捡起一块橙子皮往里弹烟灰。
以前梁辰义带朋友回家,烟还没等点上,路崇宁就把烟灰缸递过去了,怕那些人乱弹,如今他自己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随意。
其实这不是梁喜第一次见路崇宁抽烟,只是距离第一次过去太久太久。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路崇宁像往常一样放学回来,饭后梁辰义把路召庆去世的消息说了,路崇宁当时听完一字不吭,开门下楼。
梁辰义以为他不好受,出去散散心,可到八点还没回来,梁辰义急了,叫梁喜跟他分头去找。
没走多久梁喜先找到了路崇宁,小区东门外有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春夏时绿意盎然,秋天时一片昏黄,冬天却布满破败,恰巧化城的冬天如此漫长,当梁喜看见路崇宁时猛然觉得,他们也是这破败的一部分。
一堆建筑废石码得毫无章法,路崇宁蹲在上面,嘴边的烟一明一灭,他脚边全是抽完的烟头,朝着各个方向散落,而悲伤像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疯涨,像要把他吞噬。
梁喜不知道怎么形容看见那些烟头时心里的情绪,仿佛她被一股力量拉到海水边缘,浪花涌动,打湿了她的裤脚,狂风猛烈,吹乱了她的发丝。
静默许久,等到路崇宁抽完最后一支烟,梁喜走过去,俯身单手环住他,很轻,有点不敢触碰。
就这样,十五岁的梁喜献出了人生中第一次拥抱,浅浅的,伴着夜风吹拂,她说:“哥,你别难过。”
两人面庞相悖,路崇宁咬牙隐忍,最终一滴泪无声落在梁喜肩头,似有千斤万斤重......
他刚出国的时候梁喜在心里反复发问,“路崇宁,我那么努力跟你考同一所大学,你说走就走,难道不觉得欠我吗?”
后来某一天,梁喜只身来到小区外那片荒地,坐在路崇宁曾经坐过的石堆上看了一场久违的日落,这场日落莫名治愈了她,自此路崇宁的名字被她深藏,轻易不再提起。
熟悉的画面让过去某个时段的情绪卷土重来,梁喜感觉胸口憋闷,压抑得难受,尤其是看到路崇宁跨越几千里切实地站在眼前......
“卖不卖你自己做主,我只是建议,你可以不听。”
烟燃到尾,路崇宁将烟头按灭在橙子皮里,梁喜全程看着他抽完,随着火光熄灭,一个念头从梁喜心底冒出来,从见到路崇宁不过半小时,她好像再次陷入无法自拔的境遇,非常不妙。
......
行李箱打开,路崇宁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行李,这个行李箱不大,和其他从国外回来的人不太一样,当年走的时候拿的就是这个箱子,梁辰义给他买的,用了几年时间,四角磨损严重。
路崇宁的后背在梁喜视线里缓缓挪动,细长,挺拔,记忆里他总是穿着校服低头行走的模样,时间和遭遇改变了他,也让梁喜觉得陌生。
箱子里的衣服被路崇宁一件件扔到箱盖上,梁喜发现这些衣服样式单一,多数像工作服。
箱子一角有个被白布裹得严实的东西引起了梁喜注意,“那个是什么?”
路崇宁目光掠过,“骨灰盒。”
梁喜刚捧过亲爹的骨灰,自然对这东西熟悉,可出现在路崇宁的行李箱里,很奇怪。
“谁的?”
“同事,人在国外没了,我帮他家人把骨灰带回来。”
三两句话简单说完,路崇宁眼前闪过一些画面,撑地的手有些抖。
“收拾收拾走吧。”
路崇宁拿了换洗衣物塞进塑料袋,比用橙子皮弹烟灰还要随意。
梁喜盯着行李箱愣神,没听见说什么,他顺梁喜视线看过去,尽头是一件黑色T恤,胸前的大写字母LX在翻动间露出来,被灯光晃得无比耀目......
如果梁喜没认错的话,这是两人刚确定关系时她特意在网上定制的,收到后偷偷藏起来怕梁辰义看见,等到周末放假,谎称和同学出去玩,实际却搭火车跑到路崇宁学校给他送T恤。
有一次很险,路崇宁大一放寒假回来,赶巧两人不约而同穿了这件T恤,还是梁喜反应快,跟路崇宁说:“我不是让你给我寄回来吗?怎么自己穿上了?”
然后又跟梁辰义解释,说她们班做班服,为了凑数,所以给路崇宁带了一件,但邮寄的时候被班长寄错,梁辰义也没多想,这事就打马虎眼过去了......
行李箱关上,路崇宁起身,挡住要问话的梁喜,“走吧。”
“去哪?”
“出去找个旅馆住。”
梁喜新买的床要明天送,没想到路崇宁今天突然回来。
“不去!我认床,在外面睡不着。”
“请问家里有床给你认吗?”
“那也不去。”
路崇宁没再坚持,而是俯身去拽梁喜的手,直接把她拉起来。
修长、粗糙,茧子磨到梁喜手指,触感真实。
想想过去,两人的恋爱不仅谈得短暂,还无比纯情,在一起大半年只偷偷牵过手而已,那时路崇宁的手细腻光滑,和现在完全两种触感,再有就是一些简单的肢体接触,刮鼻子,摸头发,揽肩膀,除此再无其他。
只不过几个温柔时刻就吊了梁喜五年,路崇宁离开之后她心里走不进任何男人,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当初主动提分手的勇劲随青春消逝,一去不复返。
......
夜里,楼下的“好如居”旅馆照常营业,牌匾散发幽深而暧昧的红光,吸引着过往旅人。
这家开了十几年,老板换了三茬却屹立不倒,梁喜从门前经过无数次,没想到竟有光临的一天。
前台姐姐看见一男一女进来,下意识问:“一间大床房啊?”
“两间。”路崇宁说话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身份证。
姐姐低头看出生日期,“成年了啊!不用不好意思,想开一间直说,姐给你开。”
路崇宁语气如常,“两间,住一晚多少钱?”
“......两百。”
“我付。”梁喜滑开手机,她好久没用现金,都有点不认得。
路崇宁大手张开遮住收款码,把钱递过去,前台姐姐意味深长地瞥了梁喜一眼,低头办入住。
带线的键盘缝隙积着陈年灰垢,鼠标也干净不到哪去,两样东西相互配合,像要把脏乱差一齐敲进屏幕里。
相比这些,旅馆房间还算干净,但梁喜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闪过梁辰义的脸,她在心里默念道:“爸,路崇宁回来了,以前没告诉你,我很喜欢他,你一直希望我和他以兄妹身份相处,嗯,这次我听你的。”
深夜,走廊时而传来行李箱拖动的声音,还有开门关门的响动,梁喜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尽是从前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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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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